她话是这样说，可这一剑却是朝着要害而去。
这一剑，是极为凶险的一剑。
待到她拔出剑来，鲜血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疼痛让她有一刻找回了自己。
然而疼痛只能帮她找回片刻的理智。
柴彻见这样不行，背着穆衿，抱着逐星就跑，逐星怀里还带着孩子。他的速度原本也不算慢，就算是在拎起一个人，也能健步如飞，可他面对的人是皎然，而且是全无神智，近乎为魔的皎然。
在这场可怕的追逐中，他们唯一保有的生机就是皎然片刻的清醒。
她清醒一瞬，然后停下。
柴彻便有了逃命的时机，穆衿腹部的血温热，润湿了柴彻的后背，习武之人对于伤和血尤其敏感，穆衿渐渐在他背后昏了过去。
逐星则哄着怀里的孩子，因为颠簸，毕罗本就不健的身子此时更难受，他哭闹起来，无休无止。
孩子的哭泣和柴彻身后死一般的寂静成了两个极端。
没想到，还真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他们能从凤凰雏手中求生，现在却要面临死在皎然手下的困境。
逐星还在叫着皎然的名字，企图唤醒她一丝理智。
可是也是徒劳，她追得更加紧了。
柴彻跑得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
就在这时，他以破釜沉舟的勇气转过身去，准备和皎然拼一拼，哪怕他不是她的敌手，也要为妻儿和穆衿争取一丝希望。
然而他回头。
看见的却是一个血迹斑斑的皎然。
她浑身上下皆是自伤的痕迹，为了阻止自己追杀他们，她竟然对自己狠得下手，活脱脱是个血人。
逐星见到她这样，眼眶顷刻间便红了，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皎然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恐怖的模样。
“你要如何？”
柴彻问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像妖魔一般的女子。
皎然擦去脸上的血，“这不该问我，应该问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对啊，你应该问问你自己，要选择如何死，选择让谁先死在你眼前。”
她的剑先是指向了逐星怀里的孩子，柴彻脸色忽变，“你这妖魔，敢动我的孩子一下，我要你不得好死！”
她便又指向了逐星和穆衿，“那便是他们喽？”
“我自知与你不能抗衡，可今日，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皎然点了头，“敬你勇气可嘉。”
话声刚落，便一剑砍在他剑上，凡尘兵器在神兵利器面前如何够看，一眨眼便被削断了。
皎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你还说大话，一会儿我就把你切得比你的剑还碎。”
就在皎然挥刀向着柴彻发出致命一击时，穆衿忽悠悠醒转，拼尽一切挡在了柴彻面前。
柴彻眼看那剑就要劈开穆衿的脑袋，“穆衿！”
他的手已经抓住了穆衿，可是穆衿却愣愣地站在那里，两只眼睛就那样望着皎然，柴彻站在他背后，看不清那是一双如何绝望的眼睛。
就在她的剑快要落在他头顶那一刻，皎然猛地收定住了剑，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不断后退。
她丢下瘦蛟，晓风吹乱她一头染白的长发，如同吹动一抹残雪。
她一会儿狂笑着，仰天长啸，片刻后又像是头疼极了，抱住自己的头不断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归鸟被猎户刺中后发出痛苦的鸣叫。
柴彻拉起穆衿就要走。
逐星也在此时过来劝他，“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我们若是不趁着此时脱身，怕是都要死在她剑下了。”
穆衿却道，“若是我今日离开，弃她于此，就算是得以苟延残喘一时，日后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你们走吧，带着孩子快走。”
逐星还想再劝，柴彻却怔了一怔，对妻子道，“我们走吧。”一声叹息。
他们果然逃走了，皎然回过神来，上前就要追，可她的脚步好像被什么拖住了，就是不能追上去。
“放开我，难道连你也要背叛我？”她对皎然说。
皎然对她说，“放开你才是背叛我。”
穆衿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皎然自言自语，好似这世间有两个皎然在殊死搏斗，他只能等待，等待属于她的这场战斗结束。
“穆衿，走！你走！”皎然醒来的片刻不断让他离开。
她怕自己会亲手杀了穆衿，她已经杀了阿娘，如果又因为走火入魔杀了穆衿，那她这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那个声音却对她说，“你杀了你阿娘后不是还能安然活着吗？再杀了他又如何？不过也是一个凡人。”
皎然捡起剑来，再次刺入身体中，“我杀了你，住口！”
女子又得意地笑了，“他只是你的累赘，一个无用且脆弱的凡人，舍了他吧，你我都知道，舍了他才能走得更远，你不想看看广袤天地尽头是什么吗？在天外还有什么，在山外还有什么，在海外还有什么？比起这虚无缥缈的爱欲，那些才是你该去追求的。”
皎然说不是，“我不能舍了他，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为珍惜的人，一人独行固然走得快，可是并不能走远，沿途的山和海再好，我也想要带上他，我答应了他永远不抛下他。”
“诺言？最愚蠢的就是诺言，只有虚伪软弱的人才会用诺言约束自己，你跟凡人不同，你比他们强大勇敢，他们的规则，如果你相信了，那才是蠢货，凡人的诺言，只能约束凡人，你是自由的，皎然。”
皎然觉得头很痛，她的声音和那个女子的声音交错着，她好像在一个充满了回声的地方，声音可以杀人，两种巨大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交错，她只觉得自己的耳膜要裂开了，自己的头要炸开来了。
穆衿因失血，已经站不稳了，仍旧上前用尽了力气抱着她。
她一边在煎熬中无法摆脱那个影子，一边面对着奄奄一息的穆衿，可惜眼泪无法帮她找回自己，她哭喊着要那个女子离开她的身体，放开对她的桎梏。
可她不肯，她是附骨之疽，是紧跟在她身后的影子。
“求你了，穆衿，你走吧，我可能会狂性大发杀了你。”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相信你不会杀了我，这具躯壳是你的，谁也无法夺走，谁也无法控制你。”
她的眼泪不断落下，声嘶力竭，“求你了，求你走。”
穆衿捂住伤口的手松开来，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不是说了吗？我绝不留你一个人。”
“你说你会杀了我是吗？”
他眼中也有泪水，“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皎然，别害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说过，我都要等你回到我身边，没有了你，我的心就会死去。海枯石烂，此情不变。我请空桑见证我对你的忠诚，我穆衿绝不背弃你，绝不独留你一人，空桑之树，可鉴我心。”
这样真诚的誓言落在她耳畔，她却厌恶地捂住了耳朵，“你若当真为我考虑就该走远些，你是个无能的凡人，我有登天开山之能，非是你一介凡夫俗子可匹配，仙凡有别，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会英客栈，你的闺房里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刻了些东西，你还记得刻的是什么吗？”
皎然道，“如此不值一提之事，我为何要想起来。”
穆衿冷笑，“那是皎然珍贵的回忆，绝不是不值一提之事，她的来路，每一步都是她珍惜的回忆，你能这么说，就说明你根本不是她，你只是一只臭虫寄在她身上，以为夺取了她的意识就能成为她，可是你错了，你根本就大错特错。”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
皎然害怕起来，“好黑的天。”
那个声音困住了她，“怕黑？可是明明最怕黑的人是他。你别忘了，如果不是你，他原本不会受那么多苦，你不该怕黑，应该怕恨。”
皎然不明白，“怕什么恨？”
“穆衿的恨。”
“不，他爱我，他不会恨我，世间之人就算都憎恶我，恨我，他也不会。”
女子道，“不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心中隐藏的恐惧真够深的，如果不是我帮你看清楚，你又如何肯承认呢？你担心他恨你，你抢走了他的母亲，十六年来，你得到了他从未拥有的自由。十六年间，他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苦痛。在你被同门爱护之时，他一个人被囚禁在暗室中，一个伙伴也没有。在你被周芝抱在怀里宠爱时，他连一声阿娘都没有叫过。你从不曾担惊受怕，可是他每一日都在噩梦中惊醒，日日蜷缩在都督府过活。你真的不怕吗？”
皎然不断往后退却，“别说了！别说了！不是——”
“否认？这一切难道不是真的？你还后悔自己离开会英客栈，平静的日子被打碎，开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试想如果你不曾离开会英客栈，他又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被囚禁至死吗？你为了你的自由和亲情，自私地想要让他永远替代你。所以我说了，你的虚伪，你的自私，无人能及，你才是无耻至极的那个人。”
皎然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她的一颗心渐渐不能跳动了。
“皎然，醒过来！”穆衿呼唤着她，“醒过来吧。”
“你以为他的呼唤是真的爱你？不，是因为他恨你，他要寻找时机报复你，你现在如果回去，就落入了他的陷阱里，皎然，留在这里我，我才能为你抵抗一切伤害，让我帮你吧。”
“不——不——不——”
她举起了剑，放在了自己的脖颈处，因为她发觉自己竟无法对抗心中的黑暗，她即将被黑暗吞噬。
穆衿紧抓住她，像是在悬崖边死死扯住了她的手臂，要将她拉上来，不许她永坠黑暗，“醒过来吧，我的小皎儿。”
她暗淡的眼眸中微微有了些光亮，好似在想谁会叫她小皎儿。
空桑之树就在此时从树梢中飞出一只浅绿色的萤火虫。
飞到了他们身旁。
皎然愣愣地看着那只萤火虫，伸出手去想要抓住。
穆衿不知这是什么，等他想要抓住皎然，皎然已经跟着萤火虫走出了很远，他急忙跟上。
先是一只萤火虫。
接着是两只。
三只。
……
然后草丛中便飞出数不尽的萤火虫，荧光漫天，一时间将这片大地都照亮了。
穆衿吃惊地看着这些萤火虫，不知他们是从哪里而来，也不知会不会伤害皎然，可他脑海中有一个念头。
这些萤火虫似乎已经等待她很久了，无数岁月中，始终都在等待，仿佛是早有人预测到她会走到这里来，萤火虫指引着失了神智的她。
又好像在唤醒她。
千万只萤火虫在夜幕中飞舞着，将皎然围在其中。
风声在耳畔呼啸，穆衿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
就在此时，无数的萤火虫化为一个女子，在草地上幻化了身影。
穆衿放下遮挡眼睛的手臂，目瞪口呆，好像在梦境中一般，可是他腹部的伤痛却告诉他这并非是幻梦。
那是——柴萤。
那些萤火虫是她？
可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只见这个由萤火虫幻化的女子缓缓朝着皎然走去。
她还是画像上那个年轻女子的模样，一点都没有老去。
皎然挥剑便砍，待到那女子身上，一剑下去，千万只萤火虫便分散开，让她扑了空。
待她转过身，柴萤又出现在她身后，丝毫未伤。
穆衿看着这个女子，原本担忧皎然一念成魔，可此时竟莫名心安。
皎然道，“你也要挡我的路？”
柴萤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要阻拦我杀他？”
柴萤看了一眼穆衿，眼中有无尽的愧疚。
“我宽恕你，孩子。”她对皎然说。
皎然哈哈大笑起来，“宽恕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便是水底的石像，柴萤，我认出了你，可是你算什么呢？你生下我却也抛弃了我。我们母子情缘，早就了断了！我告诉你，所有和我为敌的人，都得死！”
她挥了挥衣袖，淡然一笑，“那，就让我来讨教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