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诞,第三天。
殿中讲经说法。
乃是开放听讲,故而热闹非凡。
加上后山梅花开得正艳,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陆沉舟在山门外洒扫。
这本非他们的日常功课。
大雪封山,通往山下取水的石径被埋。
陆沉舟主动请缨,
说为取水的师兄弟先行开出一条窄路。
实则躲避交集。
玉衡子看破不说,也就随他去了。
他停下动作,微微直起腰,抬手拂去眉睫上凝结的冰晶,
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就在他准备继续弯腰的刹那。
一阵异样的声音混杂在风吼中,由远及近。
是车轮碾过厚雪的咯吱声,还有马匹粗重的响鼻。
陆沉舟并未抬头,只是侧耳倾听了一下声音的来源。
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他那一帚一帚。
仿佛永无止境的清扫。
声音在距离山门不远处的陡坡下停住了。
接着,是车门开启的“吱呀”声。
有人踏着深雪艰难上行的脚步声。
那脚步踩在松软的雪层上。
深一脚浅一脚,带着女子特有的细碎和急促。
陆沉舟依旧专注地扫着眼前的雪。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
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小了下去。
来人似乎屏住了呼吸。
只有一种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穿透风雪传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风卷着雪沫,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打着旋。
一个颤抖的。
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终于刺破了这片死寂。
“沉舟.....沉舟哥哥?”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猝不及防地捅进陆沉舟沉寂已久的心湖。
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
斗笠宽大的边缘下,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
那双眼睛抬了起来。
风雪在他深青色的道袍上肆虐。
然而,当他抬眼的刹那。
纳兰初见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目光。
不再是记忆中的温润笑意。
不再是画卷上少年郎顾盼神飞的流光。
那是一双真正的修道之人的眼。
澄澈。
如同终南山巅万年不化的寒潭之水。
深不见底,映着漫天风雪。
在无边无际的雪白世界里,两人遥遥相望。
狐狸大氅红得刺眼。
那澄澈的目光里,没有波澜,没有惊诧。
没有久别重逢的悲喜。
甚至没有一丝属于“陆沉舟”的痕迹。
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性。
风雪卷起她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
她朱唇微启,似乎还想说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却只化作更剧烈的颤抖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涩。
陆沉舟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那目光平静地掠过她苍白的脸。
左手抱右手结太极印置胸前。
他的声音响起。
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
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善信慈悲。”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
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两人之间。
三清殿内。
陆沉舟引导纳兰初见进香。
殿外,无念三人趴在窗台细细打量。
“这位就是师弟的未婚妻?”
“绝对没错,你刚才没听见她怎么称呼师弟的吗?”
“不是退婚了吗?来观中所谓何事?”
无念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
“莫不是想劝师弟下山?”
刚想问一下两位师弟的意见。
扭头一看。
眼神骤变。
师傅!
还有各门派的道友。
怎么都来了!
你们这么八卦的吗?
玉衡子用手比在嘴前,示意他们不要惊慌。
随后一同在窗外开始吃瓜。
“善信请执香三炷。”
陆沉舟脸色平静的说道。
身旁负责接引的师兄,也是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这事轮不到陆沉舟。
无奈,人家善信指名道姓叫他。
刚准备离开,就听到纳兰初见的声音响起。
“沉舟哥哥。”
“你还在为了退婚之事生气么?”
师兄停住脚步,转回身子。
接过陆沉舟手中的疏文:“师弟,此乃分内之事,就交给我吧。”
吃瓜第一现场,他怎能缺席。
随后正襟端坐,一副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实则竖起了小耳朵。
陆沉舟平静说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她声音嘶哑得厉害。
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哀求。
“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陆沉舟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那停顿短暂的如同错觉,
“出家者,万缘不挂,一心志道。”
他的语调平直,字字清晰,不带任何转圜的余地。
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真理。
纳兰初见的心猛地一沉。
“万缘不挂?”
“你是陆家三代单传的嫡子血脉?”
“你怎么能……怎么能出家!”
“这是血脉!是责任!”
“是你生下来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你一走了之,遁入山门,让陆家列祖列宗情何以堪?”
“沉舟哥哥,你告诉我,这就是你选择的道?”
每一句质问。
都像沉重的雨声敲打在大殿之中。
陆沉舟静静地听她说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如同两面冰冷的镜子。
沉默像无形的潮水,慢慢浸没了大殿。
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目光抬起,越过纳兰初见的肩膀。
投向窗外灰蓝色天空,几片薄薄的云。
他的声音低缓下来。
“你看那天上的云。”
纳兰初见一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只是几片寻常的浮云,在青灰色的天幕上缓缓移动。
“它自来自去,可曾需向谁禀报?”
“可曾背负过谁的期望?”
陆沉舟的目光从云端收回,重新落在面试少女的脸上。
“当初......”他顿了顿,“你退婚之时说...”
“家中生意繁忙,根本无暇顾及儿女情长之事。”
“实则是不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纳兰初见骤然漏跳了一拍。
因为陆沉舟说得没错。
她当初正是这么想的。
就凭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纳兰初见。
不是案板上待价而沽的鱼肉。
更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那一刻。
我以为我赢了,赢回了自己的命运。
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时移世易。”
“你且不愿听天由命。”
“如今,为何又要执着地,逼我做那归巢的禽鸟?”
纳兰初见整个人猛地一僵。
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连呼吸都瞬间停滞。
我当初奋力撞破禁锢的牢笼。
而我今日步步紧逼,试图用家族血脉的重担。
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樊笼?
“若是外界的风言风语,让你心神不宁。”
“小道愿意出面声明,还善信一个公道。”
陆沉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厌恶。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香客。
“沉……”
那个熟悉的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
却在舌尖打了个转,被纳兰初见生生咽了回去。
准备好的万般说辞,瞬间卡在喉咙深处。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目光落在他宽阔却清减了许多的肩膀上。
一根简单木簪挽起的发髻上。
那身灰扑扑的道袍,宽大而空荡。
包裹着记忆中那个锦衣玉冠的贵公子。
如今却是彻底换成了另一个人。
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而陌生的称呼。
“无尘道长,是我着相了。”
纳兰初见苦笑了一声,随即换上一副故作轻松的表情。
“我今日上山,是为布施香火。”
她侧身示意着下人,抬进来几担东西。
“些许银票,另有上等檀香、米面若干,聊表心意。”
她岔开了话题。
沉舟哥哥心灰意冷。
不能操之过急,得徐徐图之。
“福生无量天尊。”
陆沉舟念了一句道号,微微行礼:“既是布施,心诚即可。”
“不知能否看看你的居所?”
“寒冬将至,我也好备些御寒之物。”
纳兰初见看向了她,语气带上了请求。
“就算是让我做点什么,心里也好受一些。”
陆沉舟不清楚她是真的放下了,还是以退为进。
反正他这一生是不打算娶妻生子的。
道心稳固无比。
领着纳兰初见,穿过一道小小的月亮门。
后面是一个更小的天井院落。
几块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顽强地冒出些青草。
角落里堆着些劈好的木柴,码放得整整齐齐。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
与此同时。
玉衡老道长也领着纳兰荣走了进来。
“无尘。”
“纳兰善信要在观中小住几日。”
“稍后带让去云水堂歇息,体验一下道观素斋。”
虽说捐赠香火钱,全凭自愿。数额不限,表达心意即可。
以往的富商善信都有这个要求,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弟子明白。”
陆沉舟行了一礼,又看向了曾经的岳父。
纳兰荣生得端正和气。
也是微微颔首,也算见礼。
正午时分。
陆沉舟跟父女俩吃了顿素斋。
又领着两人体验了一下抄经、茶道、后院赏梅等活动。
纳兰荣一路上看着陆沉舟能跟师兄们和睦相处。
脸上的表情和举手投足之间,跟记忆中的陆沉舟大不一样。
或许,他真的放下了。
想到这里。
纳兰荣多了一丝慰藉的同时也增添了一份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