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顾慕飞干脆站起身。
“你放心。我不是王昱川。
“当年,我已大概猜到天兴帮的计划,知道他们蠢蠢欲动。只不过——”
他脸色阴暗一沉:
“王昱川信任我,而我却只对他提醒过寥寥大概。他自然不怎么肯听。”
嗓音愈加苦涩,顾慕飞仍继续徐徐道:
“……我总想,假如,当年,我若把猜到的完整计划和盘托出,就算不能阻止天兴帮动手,至少,也许也可以劝服王昱川,让他及时逃出海外。
“露露的丈夫……”
他嗓音沉重。
“也许就不会死。”
“那——?”
大吃一惊,苏梨立即追问。
“……如果我说,苏梨……我私心……需要昱川的死。”
面对诘问,顾慕飞背转过身。眼望着幕墙外洋洋洒洒的满城干净大雪,他躲开苏梨的目光。
“......我想要……做出改变。我需要独立的权力。而改变世界,总要付出代价。
“于是我犹豫了。我借昱川的血铺路。
“这一点,我和直接动手的天兴帮,没有任何区别;我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你能说……我没有把昱川的生命当棋子?没有把我的个人目的凌驾于他人之上?
“……后来,对露露母子的照顾,多半……”
从来,苏梨也没见顾慕飞如此犹豫纠结过。
“……也出于愧疚吧。
“苏梨……我之所以比那些人活得更久、走到今天,并不因为我是更好的人——只因为,我更狡猾。
“这双手做过的不齿之事还有很多。
“于我而言,想改变这座钱权压制的城,想推翻财阀与黑道……是私心。
“但终究,我只是一路向前而已,只是习惯性想活着罢了。
“这样的我……苏梨,可还值得你的爱?值得……你想要比肩的心情么?”
不知多久,苏梨低头默然。
慢慢地,她站起身。
从背后慢慢走近,苏梨只静静地环抱住他坚实宽阔的背影。
她这才意识到,她今天的痛苦,她的难过,只因为……她其实早已明白。
只要,顾慕飞一天还站在这座灰色世界的顶点,她和他的未来就无解:
她可以拥抱他,亲口告诉他,她有多爱他——
她爱他炽热又柔软的内核,爱他私心居然想改变不公平的世界,爱他为此付出切实行动并背负后果,爱他因此……日夜自责。
她会陪伴他,每一天,每一夜——
但这,终究解不开她的内心惶恐不安。
饭后,两人把盘子躺进几乎全新的洗碗机,亮晶晶的水晶酒杯也悬在杯架上自然阴干。
苏梨坐在吧台边,开始重新描绘起被甲方彻底推翻、必须重做的图纸。远远的,她听到顾慕飞在卧房里拉起了小提琴。
《泰伊思冥想曲》的旋律,柔软而纠缠,像从他每一次滑动的琴弓下悠远起飞,又缱绻地,降落在苏梨的每一根心弦。
明明,这首曲子他演绎得格外出色,比他平日里经常驾驭的维瓦尔第和帕格尼尼都不同。
之前,顾慕飞从未公然演奏过这首曲子。
对他而言,这是母亲手把手施教,是他与家人朝夕相处、最柔软的曾经;可同样,也是一触见血的锋利记忆。
苏梨能听出顾慕飞此时心绪纠葛、不甘又不舍。
而电脑屏幕光莹,她开始描绘起这座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
哪怕开发商限制,但窗在这边才更好采光,厨房在那边才更能通风,动线要这样安排才最省面积……
在最普通的工作里,苏梨用心编织最平凡的梦:
会是怎样一家,将来在其中生活?
他们会其乐融融,尽享天伦——
这时,悠扬的琴声却戛然而止。
苏梨从忙碌中抬起头,正看到顾慕飞急匆匆从楼上飞身掠下,大跨步走进客厅。
从下沉式客厅的沙发组上,他似乎捡起一沓厚厚的文件。
“怎么?”
苏梨好奇。
“没事。”
顾慕飞头也不抬。
“想起一点琐事。你忙你的。”
说着,手拿那份文件,快步地,他走到客厅最尽头角落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顾慕飞正拿着苏雁的遗产执行书。
从早上看过这份文件起,他就隐约总感觉哪里不对。但一天下来千头万绪,尤其被盛春秋突袭——他几乎给忘了。
此时习惯性地先略微揉压过眉心,借台灯点亮的白炽灯光,他一目十行,再度仔细地深读完整份文件。
果然。
厚厚一份官方公证过的执行书,通篇却只涉及到苏雁的全部流动资产:她的储蓄、债券以及信托收益。
但对苏雁的不动产,这份执行书却只字未提。
手捻纸页,顾慕飞审慎推敲,苏雁也许不曾做过不动产投资。
但她毕竟有一套房。
这套房的产权归谁呢?
如果这份遗产执行书没提,那是不是说明——
立刻,顾慕飞打开网页:所有的遗嘱在被合法执行前,都必须经过公证。而公证过的遗嘱,自然,都能够在线查询得到。
按名索骥,苏雁之死毕竟才过去不久;一番周折,他终于检索到苏雁的遗嘱原件。
苏雁的遗嘱简练短小,但居然出自手书。
这手笔迹整齐又拘谨,多少矫枉过正,但干净整齐得完全不像出自于盲人之手:
【遗嘱】
本人苏雁,特立此遗嘱,对个人名下财产,现进行如下分割、处理:
一、本人名下除房产外,其余全部财产,指定由我的女儿,苏梨,继承。
经本人委托,该部分遗嘱执行由闵州某律师事务所全权代理。
对其余财产,该律师事务所无权过问干涉。
二、我个人名下房产一套,指定由我的女儿,苏梨,继承。
本人指定,该部分遗嘱执行人为本人义兄,闵州市自由联合会会长,唐权。
对其余财产,该遗嘱执行人无权过问干涉。
见证人:某某与某某。
本遗嘱经委托授权,由闵州某律师事务所,监督、公证并完全按本人意愿执行。
立遗嘱人:苏雁
日期:……
苏雁!
震惊之余,顾慕飞暗自赞叹咋舌。
看来,苏雁死前咬住嗓音,不甘心铮铮所说,“……唐权!就算死,我也不会放过你!”,还真不是平白赌咒。
遗嘱上明明白白,白纸黑字,红印泥清晰明了。在房产产权执行上,苏雁只特别指定唐权,他人均无权干涉。
而不动产过户向来重中之重。无论如何,仅凭这份遗嘱,哪怕身为黑道第一人,唐权都必须亲自到场,为苏雁把遗嘱办完。
当然,对这份遗嘱,唐权也可以置若罔闻。
但那样,苏雁的房产就会迟迟悬而不决,负责遗嘱监督的律师事务所别无选择,只能起诉。
而自然,身为迫不得已的原告,连带苏梨……也会被一同卷入,无可避免。
忍不住,顾慕飞已暗暗攥紧拳头。他咬牙慨叹:
苏雁……好周全的一手遗计!只是——苏梨呢?
且不说一连几年耗时诉讼,难道与黑道头号人物公然对峙,哪怕对簿公堂——这是玩笑么?
身为母亲,苏雁难道当真舍得利用女儿,像棋子?
还是因为——
骤然,顾慕飞激荡的思绪仿佛千里直坠。
这条遗计里……
他,顾慕飞,才是苏雁手中早已算计好的最后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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