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潮
初环边缘的灰色迷雾像一块被打翻的墨锭，在星图上缓慢晕开。它不遵循任何已知的物理法则，既不发热也不释放辐射，只是沉默地吞噬着途经的光。当第一艘贸易飞船在星尘带失联时，星轨联盟的警报系统甚至没有触发——迷雾的侵蚀是如此隐蔽，仿佛宇宙本身在悄悄抹去某些坐标。
三天后，迷雾越过了初环的警戒阈值，触及了三颗殖民星。
最先传来异常报告的是新织女星。这颗星球的原住民“织缕族”以编织星轨传说闻名，他们的织锦不是用丝线，而是用凝固的光粒子和记忆碎片交织而成。每一幅成品都是一部流动的史诗，能让观者看见古老星舰穿越虫洞的火光，听见失落文明最后的歌谣。但现在，织缕族的长老们站在氏族最珍贵的《初环诞生图》前，眼神空茫得像被浓雾洗过的天空。
“这是什么？”一个年轻的织缕人抚摸着织锦上闪烁的星点，指尖划过那些本该唤醒记忆的能量结扣，却只感到一阵陌生的冰凉。他的族语里，“星轨”“传承”“初环”这些词汇正在迅速褪色，就像被水浸湿的墨迹。
星轨联盟的紧急通讯频道里，恐慌像电流一样蔓延。阿尔法-7殖民星的居民开始在街头迷路，即使是住了数十年的街区，也变得如同异乡；贝塔-3的数据库管理员发现，所有关于星球建立史的文件都变成了意义不明的符号，而他们自己也忘了该如何解读。
“不是失忆，”流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数据分析特有的冷静，却掩不住一丝颤抖，“是‘遗忘’在主动发生。我的探测器显示，迷雾中的粒子能改写神经突触的记忆锚点，尤其是与文明身份相关的深层记忆。”
燃站在“赤隼号”的舰桥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能量核心正与初环的主星轨产生共鸣，这是守护者维持星轨稳定的必要仪式，但今天，共鸣中混入了尖锐的杂音。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凿子，正一点点敲碎他脑海中关于故乡的记忆——那片被红色晶体覆盖的锻造星球，那座永远燃烧着能量火焰的巨炉，甚至连母星的名字“卡隆”，都开始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嗡——”能量核心的共鸣突然剧烈震荡，燃闷哼一声，捂住胸口。掌心的暗红色晶体烫得惊人，那是卡隆星的核心碎片，也是他与故乡最后的实体连接。晶体的温度似乎在呼应他的恐慌，烫得他指尖发麻。
“怎么了？”晓的影像出现在旁边的光屏上，她刚从新织女星赶回初环枢纽，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疲惫。她看着燃骤然苍白的脸色，以及他掌心那枚异常发烫的晶体，瞳孔微微收缩。
“它们在针对‘记得’本身。”燃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握紧拳头，晶体的棱角硌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卡隆……我快记不清它的星图坐标了。晓，如果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来处都忘了，我们和议会那些被植入指令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议会是星轨联盟成立前的旧势力，以操控个体意识、维持僵化秩序闻名。燃的话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水，让舰桥的空气瞬间凝固。
晓沉默了片刻，调出新织女星的实时画面。屏幕上，织缕人正机械地重复着编织动作，他们的手指还能准确地打出复杂的结扣，但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一幅刚完成的织锦摊在工作台上，上面只有混乱的光斑，没有任何可辨识的星轨图案——他们忘了该编织什么，也忘了为何而编织。
“织缕族的语言正在消失。”晓的声音低沉，“他们的词汇库里，与‘过去’‘历史’‘传承’相关的部分，正在以每分钟三个的速度递减。语言是记忆的容器，当容器空了，记忆也就无处可存。”
燃走到星图前，指尖划过代表三颗殖民星的光点。它们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像呼吸不畅的病人。初环的主星轨在星图上呈现出金色的光带，而此刻，光带的边缘正被灰色一点点蚕食。
“流，迷雾的扩张速度有变化吗？”燃问道。
“正在加速。”流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它似乎在‘学习’如何更高效地侵蚀记忆。新的数据显示，它对能量波动敏感，尤其是与‘情感记忆’相关的高频波动——比如卡隆晶体的共鸣频率，织缕族织锦的能量韵律，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蓝星的童谣。”流调出一段音频，那是之前记录的蓝星孩子哼唱的古老歌谣，“探测器捕捉到，当这首歌谣的声波穿过迷雾时，粒子的活跃度会短暂下降。但现在，这种抑制效果在减弱，迷雾好像在‘适应’它。”
燃的目光落在掌心的暗红色晶体上。晶体表面流转着微弱的红光，那是卡隆星工匠们千百年锻造时注入的能量印记。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握着他的手敲打第一块矿石时，嘴里唱的号子——那号子记录着卡隆星的星历，每一个音节都对应着一颗恒星的升起与陨落。
“我去新织女星。”燃突然说。
“你想做什么？”晓皱眉，“那里的遗忘效应已经很严重了，你的核心可能会受到更强的冲击。”
“织缕族的织锦，是用记忆编织的。”燃握紧晶体，红光在他眼底跳动，“如果记忆能被夺走，那也一定能被唤醒。卡隆的晶体能共鸣记忆，织缕的织锦能承载记忆，也许……我们能找到对抗遗忘的方法。”
他转身走向舱门，红色晶体的温度似乎与他的心跳同步。“晓，守住初环的核心，别让迷雾靠近主星轨。我会带织缕族回来——带着他们的记忆一起。”
“赤隼号”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冲破初环的能量屏障，朝着被灰色笼罩的新织女星飞去。
当飞船进入新织女星的大气层时，燃感到能量核心的刺痛再次加剧。地面上，曾经五彩斑斓的织缕族聚落此刻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布，连空气中流动的光粒子都变得迟缓。街道上的织缕人表情呆滞，有人反复抚摸着墙壁，仿佛在确认什么；有人坐在路边，手里拿着光丝，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燃降落在织缕族的主编织厅前。这里曾是整个星球最明亮的地方，无数织锦悬挂在穹顶下，像一片流动的星空。而现在，大部分织锦都失去了光彩，变得像普通的布料，只有角落里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还残留着微弱的光芒。
一个年迈的织缕人坐在那幅织锦前，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他的头发像褪色的银丝，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智慧，只有一片茫然。
“长老。”燃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我是燃，来自卡隆星，星轨联盟的守护者。”
老织缕人缓缓转过头，看着燃，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一种生涩的通用语问：“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燃的心沉了下去。连最年长的长老，都开始遗忘基本的身份信息了。他指向那幅未完成的织锦：“您在编织什么？”
老织缕人低头看向织锦，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不知道……手……想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打出一个简单的结扣。
燃的目光落在织锦上。那上面有几个模糊的星点，用一种特殊的双结标记着——那是织缕族用来表示“求救”的符号。他突然想起流的报告：织锦的能量韵律与初环同步，而初环的能量，本质上是所有文明记忆的集合共鸣。
“长老，您还记得初环吗？”燃举起掌心的红色晶体，晶体的光芒在织锦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那颗连接所有星星的金色光带，您的祖先曾用织锦记录过它的诞生。”
提到“初环”，老织缕人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缓缓靠近那道红光，当指尖触碰到晶体投射的光斑时，织锦上的一个结扣突然亮了起来。
“光……”老织缕人喃喃道，眼神里闪过一丝遥远的记忆，“暖暖的……像……像母星的太阳。”
“对，像太阳。”燃的声音带着鼓励，“初环就像所有文明的太阳，它记得每一颗星星的名字。您的织锦，也在记得，对吗？”
他将晶体贴近织锦，红色的光芒与织锦残留的微光交织在一起。突然，燃感到能量核心与晶体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重组——父亲的号子声，锻造炉里跳跃的火焰，卡隆星红色的天空，还有那个清晰的名字：“卡隆”。
“嗡——”织锦突然发出一阵明亮的光芒，那些混乱的光斑开始有序地排列，形成一条微弱的光带。老织缕人的手指不再犹豫，他的动作变得流畅而熟练，光丝在他指间跳跃，一个个复杂的结扣迅速成形。
“星轨……”老织缕人突然吐出一个词，这个词在织缕族的语言里几乎已经消失，“不能……断……”
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彩，虽然微弱，却像风中的火种。他一边编织，一边开始哼唱一段模糊的调子，那调子与燃记忆中父亲的号子有着相似的韵律——都是记录着家园与星轨的声音。
燃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明白了，记忆没有被摧毁，只是被迷雾暂时掩盖。当与记忆相关的能量（晶体的共鸣、织锦的韵律、古老的歌谣）足够强烈时，就能穿透那层灰色的屏障。
他立刻打开通讯器：“晓，流，听着。迷雾能吞噬记忆，但无法完全摧毁它。记忆存在于能量的共振中——语言的韵律、技艺的动作、情感的波动……我们需要把这些共振放大，像在迷雾中点燃篝火，让被遗忘的记忆循着热量找到回家的路。”
星图上，新织女星的灰色光点边缘，开始透出一丝微弱的金色。那是织锦的光芒，是老织缕人重新响起的歌谣，是红色晶体与初环的共鸣。
燃看着老织缕人专注的侧脸，看着织锦上重新成形的星轨图案，握紧了掌心的晶体。晶体的温度依旧滚烫，但这次，不再是因为恐慌，而是因为一种灼热的信念——记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它们想让我们忘记，”燃对着通讯器说，声音坚定如铁，“那我们就偏要记得。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家园的模样，记得我们为何而守护。因为只要我们还记得，初环就不会熄灭，星轨就不会断裂。”
迷雾仍在蔓延，但在新织女星的编织厅里，一道由记忆与共鸣点燃的光，已经刺破了灰色的帷幕。而这道光，将顺着星轨，传向更远的地方——因为记得，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所有文明共同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