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屋里时,沈建国的竹刀正悬在半空中。
他的手比前两日抖得更厉害,竹片边缘被削出毛茬,却仍固执地重复着推刀、收刃的动作。
床头柜上堆着七片竹片,薄如蝉翼,边缘磨得圆钝——那是他昨夜突然想起的,儿子小时候总爱把竹片削成小船,放进巷口的排水沟里漂。
你妈临走那天,也是这么安静。
竹刀磕在竹节上发出轻响,老人的声音比刀锋更轻。
他没抬头,盯着竹片上一道淡青的纹路,像是在和空气说话:那时候你才五岁,蹲在病房门口玩玻璃珠,护士说小弟弟进来看看妈妈,你说妈妈在睡觉,不能吵
竹屑簌簌落在床单上,沈星河闭着的睫毛颤了颤。
沈建国的手顿住,喉结滚动两下,又继续削起来。
刀锋划过竹节的沙沙声重新响起,像二十年前他在厂子里修竹制模具时的节奏,一下,两下,和着床头电子钟的滴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林夏是在傍晚时分来的。
她提着竹篮,篮底铺着晒干的艾草,香气混着暮色漫进院子。
经过窗下时,她放慢脚步,指尖轻轻碰了碰门框上的红漆——那是小宇他们去年春节涂的,现在褪成了粉。
林老师。
隔壁张婶端着洗好的菜从井台边直起腰,声音压得像片羽毛。
林夏回头笑,指节在门框上敲了两下。
这是他们新的默契:敲两下,代表我来了,你若醒着,我就在;敲三下,是需要帮忙,我在。
窗内的沙沙声没有停。
林夏把艾草放在门槛上,转身往巷口走。
她经过老李家裁缝铺时,老李头正往门楣上挂新织的中国结,见她过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终究没说话,只把中国结往中间挪了挪——那是沈星河当年教他编的样式。
巷子里的脚步都轻了。
王婆的竹凳不再吱呀,小胖子追猫时咬着嘴唇,连最爱唱评弹的周伯,也只在喉咙里哼着调子。
某个午后,沈星河的睫毛突然颤动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像穿过层层雾霭,最后落在窗边的剪影上。
林夏正低头翻书,阳光从她背后漏进来,在她鬓角的银丝上镀了层金。
那本书他认得,是去年社区漂流到她家的《唐诗三百首》,书脊用蓝布重新装订过,边角磨得发毛。
夏夏。
气音散在空气里,像片被风吹碎的柳絮。
林夏抬头,目光与他相撞。
她没有扑过来,没有攥住他的手,只是合上书,指尖轻轻点在摊开的那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沈星河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1998年的暴雨夜,自己举着被雨水泡皱的《城市防灾手册》跑遍整条巷子;想起二十年后,那本破书垫过锅盖、支过桌脚、给猫当过窝,最后被孩子们埋进菜畦当肥料。
此刻窗外的荠菜苗正从那里钻出来,绿得发亮。
他动了动嘴角,算是点头。
林夏便继续念下去,声音轻得像在哄睡: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阳光移过窗棂时,沈星河的眼皮又沉了下去。
林夏合上书,把椅子往窗边挪了挪。
风掀起书页,停在赋得古原草送别那页,墨迹被岁月浸得发淡,却依然清晰。
沈建国是在深夜发现儿子脉搏变化的。
他守夜时总爱摸沈星河的手腕,像二十年前摸小孙子的额头——那时小宇发烧,他也是这样,整夜攥着孩子的手,怕一松开体温就溜走了。
此刻指腹下的跳动轻得几乎要消失,像落在水面的柳絮。
老人的背慢慢佝偻下去,额头抵着床沿。
他想起三天前医生说的准备后事,想起儿子刚重生那年,攥着他的手说爸,这次换我护着你,想起今早削竹片时,竹刀突然刺进掌心——不是疼,是慌,怕这节奏一停,人就真的走了。
他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嗒声。
厨房的灶火地燃起来,映得他皱纹里都是暖黄。
砂锅里的水开始冒泡,他往里面撒了把米,是儿子上个月教邻居们种的新稻,颗粒饱满,泛着珍珠白。
小时候最讨厌喝粥,总说没味道。他舀起一勺粥,对着碗沿吹了又吹,现在倒是一口都没吐。
粥的热气糊在镜片上,他摘下来擦,看见沈星河的喉结动了动,咽下第二口。
老人的手突然稳了,像当年在厂子里修精密零件,一勺接一勺,直到砂锅里见了底。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沈星河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他望着窗外,檐角的铜铃被风拨出轻响,墙缝里的新绿在微光中舒展,像双举着的小手。
远处巷口传来清脆的童音:今日多云转晴,适合晾晒冬衣......是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往墙根贴手写的天气预告——那是他五年前教孩子们的社区小喇叭,现在轮着班传下来了。
沈星河的嘴角扬起来。
他望着窗台上的荠菜苗,想起昨夜那个蹲在花坛边埋炭灰的小身影,想起王婆用《防灾手册》垫锅盖时的念叨这书活泛,想起暴雨夜三个少年举着塑料布冲进院子喊沈爷爷。
手指慢慢松开,粗布棉袄残片滑落在床单上。
那上面的歪扭针脚,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是母亲临终前最后一针,也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原始的联结。
林夏站在门外,听见屋内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她转身时,看见二十几个邻居候在巷口,有的端着热粥,有的抱着棉被,张婶手里还攥着半卷毛线——那是要给沈星河织最后一双羊毛袜的。
让他睡会儿。她对大家轻轻摇头。
风穿过庭院,吹落竹帘上的露珠。
一滴、两滴,落进窗台下的菜畦里,渗进泥土,无声,却深。
后半夜,沈建国握着儿子的手靠在床头打盹。
他迷迷糊糊间感觉腕上一凉,睁眼时正看见沈星河的睫毛在月光下颤动。
呼吸浅而匀,像片新抽的柳叶,浮在春水上,随着风的方向,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