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折桂还没说话,春贵娘就赶紧上前,捂住了春贵的嘴。
她讨好地笑着:“小孩子不懂事,仙人不要在意。”
说着,她就拉起春贵的胳膊,要将他拉回家。
但一向听话的春贵此时却不受娘的掰扯,杵在原地,死死盯着陈折桂。
他在等待陈折桂的答案。
但陈折桂只是瞥了他一眼,拂袖便将其打回院子。
向一个凡人解释他的行为?
陈折桂还真没这个心情。
“不用担心他,我没用力。”他拦住想要过去查看春贵哥情况的豆角,淡淡地道,“我劝你还是趁这功夫跟你爹娘多聊两句。入了修行的门,凡尘自落,再相见可就难了。”
言罢,他便不再理会呆愣在原地的滕豆角,走向站在院门处的春贵爹:“说说吧,谁将你们救下来的?”
……
驿站二楼,躺在床上的李闲睁眼起身。
窗外的阳光零零散散地洒进卧室,朴素的陈设让他有些呆愣,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村子里到这的。
也许是驿司替自己收的尾吧……
李闲活动一下身体,讶异地发现竟然没有预想中那般痛苦,身体器官正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不应该啊……】
李闲立即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却发现了让他更惊讶的事情——
不仅是强催咒符导致的内伤完全好转,就连三个月前在流喀村伤到的肋骨,此时也完全恢复。
他的身体状况,竟然完全恢复如初,甚至活力更盛。
还没等李闲细想下去,门口传来的男声便打断了他的思考:“竟然这么快就能醒来,你的身体底子还当真不错。”
李闲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来人是谁:“折桂大哥!”
神识探查到李闲气息的陈折桂挥挥手,示意他不必下床,反倒是自己缓缓走近。
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心头不免有些惊讶。
以凡人之体借仙人之力是要付出代价的。
昨天夜里,少年的经脉尽断,即便有生髓丹的帮助,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起来的——毕竟他那个远房侄儿陈烁,数月前的伤势,此时都才是堪堪下床。
而眼前的李闲,经历不过一夜的功夫,竟然便已然能够自由活动。
此等恢复能力,让见多识广的陈折桂也不得不啧啧称奇。
他坐在用法力搬来的椅子上,从储玉中摸出一个苹果低头削起来:“这么些年不见,怎得还是如此由性?为了些平民,连命也不要了?
若非我送友人攀仙峰路过,你可知你的下场会怎样?”
李闲本想询问对方的近况,但对方这暗含责怪的言语让他开不了口,只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
“既然看到了,又有本事救下,怎能坐视不理。”
又来了。
陈折桂低着的头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的意思是让对方以后悠着点,哪想到李闲来了一句这等话。
但毕竟带着这小子玩过几年,对方的反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陈折桂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君子,穷则独善其身。”
李闲笑了笑,接上了后半句:
“达则兼济天下。”
他不认为自己昨晚的出手有什么不对,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世间有许多事情是他无能为力的,比方说德顺一家六口的死亡。但好在,终归有些事是他能做到的,所以他要出手。
对世间不平满腹牢骚,却无视眼前力所能及的不平事。
这不是他所追求的道。
陈折桂挑了下眉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大道横平,各有各的走法,他也懒得同对方辩经。
随手将完美的苹果皮湮灭,陈折桂无视了李闲伸出接果的手,将削好的苹果塞进嘴里。
上好的骊山果在口腔中泵出诸多汁水,陈折桂最后用神识检查了一下李闲的神府,没得到任何反馈。
他皱了下眉,这才想起对方身着神物。
陈折桂嘴角勾笑,道:
“你这儒衫,竟还能遮蔽神识,倒是我不识货了。”
他没有理会准备解释什么的李闲,将果核碾成灰,站起身来:“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便不再多留。流寇尸体我已经差官府来看了,你不必操心。收拾收拾,该出发便出发吧。”
昨夜紧急搜寻李闲的信息,他早已从探子整理的情报那里得知李闲游学之事。
他指了指墙角处被滕豆角拖回来的黢黑长枪,道:“那血器,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不要滥用。”
血器?
对于这个全新的词语,李闲一头雾水。
裴家先祖的长枪,怎得又和什么“血器”产生关联?
难不成……
想到裴家暗室中残缺的两幅壁画,李闲的心头一动。
但陈折桂显然没有向他解释什么的耐心,已经走到了门口。
实际上,若非得知李闲便是引他前来的“修士”、想掂量掂量李闲的斤两,他昨晚便领着滕豆角离去了,怎会在这么个村子里浪费时间。
陈折桂头也不回,冲李闲最后交代一声:“离去时就别在村子里瞎逛了,省得闹心。”
“走了。”
在屋门那里,一个小女孩向李闲深深地鞠了一躬,快步赶上离去的陈折桂。
李闲看向窗外,陈折桂携滕豆角御风而去,宛若向人间布施完毕、重回天上的仙人。
他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呕——”
忽然之间,心神放松的李闲面色大变,干呕出声。
昨夜是他第一次杀人,当时干脆利落,此时膈应的心理已然开始往上顶。
他爬起身,从床下拉出清洗干净的夜壶,吐了个痛快。
一顿饭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胃中也没有太多东西,很快便又重回干呕。
李闲深吸一口气,强行止住翻上来的一阵阵恶心:
“当杀则杀……不可心软……”
放走任何一个流寇,对无辜之人都是莫大的伤害。
德顺他们家的情况自己暂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但对这等纯粹的恶事,李闲绝不姑息。
李闲以手抚胸,暗暗立誓。
而随着心意通达,少年的神府中竟蓦然发生变动:
道心光芒更盛几分,周遭笼罩的阴霾竟似是被光芒穿透,有些照破山河的意境。
可李闲此时正忙着难受,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变化。
“呕——”
他继续干呕,颇有将胃也吐出来的架势。
而随着时间推移,在李闲周身,渐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出现。
若是陈折桂没有着急走,说不定能注意到李闲此时身上的异物——竟是回缠的浩然气!
在李闲周身萦绕的浩然气虽然微不足见,但毕竟是灵台境儒修偶得机缘才能引出的异象,怎得会在一个观火境都未达到的少年身上显现?
但这等问题他注定回答不了了,毕竟他是不沾因果陈折桂,不会在一个利用价值不明的少年身上花费大功夫……
……
“你们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了……”
肃北镇,官府旁院处的一屋厅堂,一个男人面色踌躇,艰难地说道。
在他对面,有个身着黑袍身影背对着他。
黑影声音低沉,让人无法从声音中琢磨出其年岁:“确定是身着藏青儒衫的少年?”
男人点点头,这个他确认过:“十五六岁大小,个头不高,肤色黝黑,骑马携长枪……都对得上。”
黑影点点头,语气中竟然有些欣慰:“不错……”
男人开口想问些什么:“那你们答应的……”
黑影一抬手,象征着肃北镇最高行政长官身份的铜章便随之滑落。
男人扑上前,用身体阻止铜章摔地。
他也不起身,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手中捧着的铜章,似是在看多年未能达成的夙愿。
的确是多年的夙愿,起码在德顺离世的时候便是了。
这个同黑影交谈的男人,赫然正是望门村驿司王谷麦。
黑影挥挥手,淡淡地道:“交易完成了。你现在从这扇门出去右转,便能看见迎接新任监镇的差役。”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显然是在示意王谷麦离开。
听到黑影的言语,王谷麦好似梦醒般回过神。
他又摸了摸手中的铜章,让它硌到自己的手,才敢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
“嗯?”
黑影对王谷麦的磨蹭很是不耐,这才回头看他第一眼。
在他的脸上,是个粗雕的假面。
但粗雕不知怎得,竟是雕出了所雕之物的精髓,让带着假面的黑影宛若鬼神。
王谷麦缓缓站起,向后退去。
他的确是放弃了什么东西,但那东西遗留给他的自尊,依旧让他在压迫感极盛的黑影前能保持不卑不亢的气度。
关门前的那刻,王谷麦蓦然抬头,问道:“我不明白你们怎么能算准他会经过望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