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见到这个在他心中占了颇高地位的长辈,李闲只觉着胸中千言万语在汹涌,就是找不到话头。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向着李先生行了一礼:“弟子李闲,见过李先生。”
李先生微躬的腰悄悄地直起,以自己的方式回应了李闲的敬意。
李闲直起身,向着李先生的方向前行几步,走到先生的身边。
“只是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
李先生笑意和煦,说话时微白的小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
他用手比了比少年的个头,竟然已经到了他的肩头。
李闲挠挠头,憨憨笑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先生笑眯眯的,问道:“从威海城一路回返,见到那么多的人,可有什么想法?”
“回禀先生,弟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李先生似是对李闲的经历了解颇多,并未露出什么好奇的神色,神色不改,道:“但说无妨。”
“是,”李闲低头,边想边说道,“以前只是觉着这个世界有许多好坏,但自己接触的大多都是别人的善意,对人的恶念并无太多想法。”
“但这次的归途,我遇上了两拨人。一个以权压人,一个以力压人。归总来说,还是持强凌弱。”
回忆起美妇的嚣张,再想起流喀村的种种恶行,李闲说话的嗓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先生,书上总是说只要我们努力,就能一起建立起一个大同社会。都说道路平坦,可为什么入眼过去,却总是沟渠?”
他真的很不解。
有那种力量,拿来一同为社会的发展添砖加瓦不好吗,为何非要用来欺压他人?
后者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成就感吗?
李先生看着因愤怒而攥紧双拳的李闲,轻声问道:“还记得荀圣的‘性恶论’吗?”
“自然是记得的,”李闲点点头,道,“荀圣认为人性本恶,所以一个好的社会要教人向善。”
李先生继续问道:“那你觉着他的观点,比之亚圣的观点又如何?”
亚圣值得,便是孟圣人。
这个“亚”,并非是因为人们认为他的修为配不上圣人境界。
恰恰相反,正因为孟圣人是公认的古今唯一在心境上最接近夫子的人物,才能被世人尊称为亚圣。
亚圣的观点,便是“人性本善”之论。
不知几多岁月之前,大多数人都在追捧亚圣的观点,认为他的观点道尽了人与牲畜的区别。
直至荀圣的横空出世,从新的角度阐释了人的本性,为人们打开了新的视野。
性恶论与性善论的争辩,也随之成为儒士们绕不过去的槛。
李闲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一般摇了摇头,道:“先生,弟子属实不知。”
对于这个千古议题,他当真没有什么自己特殊的想法。
只是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觉着,好像如何去说,都能说得通。
李先生笑了笑,道:“结合自己所见的那些人、那些事,也不能得出一个答案吗?”
顺着李先生的提示,李闲重新想了想。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桃李街的众人,他们好像都在告诉自己人性以良善为多。
可当他想起大平军中的腌臜事,想起恶毒美妇,想起封氏族裔的恶念,他又觉着好像人性之恶也并不少。
他想得越深入,便越是觉着好似截然不同的两条线竟是死死地缠在一起。越是试图理清楚,便越是纠缠得紧迫。
无奈,他只好吐了吐舌头,道:“先生,弟子不知。”
说话间,他还瞄了一眼李先生的腰间,确定那里没有戒尺威严才舒了口气。
与夫子所提倡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同,李先生鼓励学生们对于一件事情说出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天马行空都无所谓。
但你若是一直沉默,那便一定要挨板子的。
生性不好争锋的李闲,为此不知道吃了多少次威严的训诫。
李先生果然没有如往常一般在李闲头上来一记,只是缓缓走向前方。
他也没有迫着李闲说出一个答案,反倒起了新的话头:“你观这撑篙老叟的行为如何?”
李闲不知道李先生为什么会突然转换话题,但仍是老实回答道:“有善心,但仍以自身利益为重——还多了些不必要的自尊。”
显然,他的最后一句指的是老叟不肯接受自己“施舍”,修补船只之事。
至于前两句,则是对他在妇人央求他开船之时的行为进行评价。
李先生对于李闲的答案笑了笑,道:“那你觉着他的本性是善还是恶呢?”
李先生讲过,善是较多的利他,恶是过多的利己。
李闲想了想,道:“自然是善更多些。”
毕竟老叟撑篙渡河,自己也要生存,能借着李闲来帮忙已经算是个不错的人了。
李先生继续问道:“若是这个幼子的生命濒危,他仍旧是这般举动,你觉得他是善是恶呢。”
李闲再度思考,最终老实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恐怕是恶更多些。”
为了拉到更多的客人,丝毫不顾他人的性命,那这人便远远称不上善。
李先生笑道:“同样的人,同样的举动,却在不同的情形中有不同的评价,那人性的善恶又该如何论呢?”
李闲果断摇摇头,道:“弟子不知。”
啪——
李闲头上挨了一记,痛的他抱头乱抓。
他看过去,有些欲哭无泪,竟是金光凝成的戒尺。
李先生没好气地道:“怎得和你师兄成一个德行了,回头我得去收拾他一下。”
城头镇龙的陈退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等情况下遭殃——当真是飞来横祸。
李闲捂着头,不敢言语。
李先生眼瞅这小子装出来的委屈巴巴,终究没有继续批评下去,自己揭晓了答案:
“所以啊,人心的善念与恶念是一场拔河。有做恶事的善人,也有做善事的恶人。指望着一句通论便轻易断定人的善恶,这才叫偷懒——这也不是亚圣与荀圣的本来目的。”
他给出了答案,在李闲耳朵里却又仿佛没有答案。
先生说了这么些,有说到人之本性的问题上吗?
李闲有些不敢确定般问道:“先生的意思是,人性非善非恶,只在乎事?”
李先生却是摆摆手,让他自己慢慢想,便转向下一个话题。
他指向以后背为幼儿遮风的妇人,问道:“你看这个母亲如何?”
李闲这次倒是没有犹豫,立即回答道:“她是一位好母亲。”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看她家的情况并不好,却能够花大气力,为自己的孩子治病。”
李闲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刚才细细瞧了,虽然她自己的衣裳都由芦絮填充,但那怀中的小宝——裹身的小被褥却是压实的棉花。”
李先生点了点头,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她这般为自己的孩子付出,才会觉着她是位好母亲对吗?”
李闲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的确,若是一个母亲全然将儿女抛在脑后,只图自己的生活快意。那她也许在其他方面也是位妙人,但李闲很难称其为一名好母亲。
李先生笑问道:“那她的行为,比之你所说钱家那位以权压人的母亲,又有何区别呢?”
虽然李闲并未同李先生提过具体的情况,但李先生对于他的经历却仿佛一清二楚。
这当然不一回事!
一个是将自己奉献给儿女,一个是将他人牺牲给儿女,怎能混为一谈?
李先生的话语让李闲有些不满,他不想将如此崇高的灵魂同那毒妇的蛇蝎心肠对比。
于是他选择闭口不答。
李先生对于李闲的安静像是早已习惯,见他不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钱家那位母亲,也是不惜自降身价,也要亲自为自己的儿子出头——实际上,若是同她一般地位的人,恐怕最多让仆人将事情处理妥帖——比起那些人,钱家那位夫人对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付出更多些呢?”
“这样,又是否说明她是一名好母亲呢?”
李先生的话语似是一根针,扎在了李闲的道心之上,逼迫他进行思索。
但李先生的话语还没结束,他仍在谆谆善诱:
“钱家那位母亲,明明也是在动用自己所能动用的力量在呵护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让你觉着她比不上眼前这位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