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一章 国道边的野麦子
雨下得像天河漏了个窟窿。
余小麦的脚趾抠进烂泥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三小时前她翻出陈家后院时,左脚就被碎瓦片割了道口子,现在泡在泥水里,早没了知觉。雨水顺着她打结的头发往下淌,在下巴汇成一条小溪。
身后隐约传来狗叫声。
她一个趔趄扑进路边的排水沟,腐臭的积水立刻灌进鼻孔。手指摸到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她死死攥住,指甲缝里塞满黑泥。要是被逮回去……陈大柱会像上次那样,把她拴在猪圈里三天不给饭吃。
狗叫声更近了。
余小麦把脸埋进漂着死老鼠的沟水里,憋气到肺要炸开。雨点砸在水面上,像无数根针在扎。她数到二十七——这是小川的年龄减去她被卖到陈家的年头——才猛地抬头换气。
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她头顶的草丛。
\"往东边找!\"是陈大柱堂弟的破锣嗓子,\"贱人肯定要去镇上坐车!\"
脚步声和骂声渐渐远去。余小麦吐出嘴里的泥浆子,从沟里爬出来时,摸到大腿内侧结痂的\"逃\"字又被荆棘刮开了。血混着雨水,把裤腿染成淡红色。
五块钱纸币贴在她心口的位置,被体温烘得半干。这是她攒了四年零七个月的\"买命钱\",每次陈大柱喝醉吐在院子里,她就趁半夜去翻他裤兜,攒下一毛两毛的零票,藏在柴房的墙缝里。
天快亮时,雨小了。余小麦蹲在国道边的杨树林里,把玉米饼渣子一点一点塞进嘴里。饼是去年腊月偷藏的,硬得像石头,咽下去时刮得嗓子生疼。
远处传来\"突突\"的拖拉机声。她缩到树后,看见车斗里坐着几个戴草帽的村民。驾驶座上的男人后脑勺有块疤——是邻村的杀猪匠!去年他来陈家买猪崽时,还盯着她烂掉的半边脸笑。
拖拉机喷着黑烟开过去,甩了她一脸泥点子。
余小麦等声音彻底消失,才敢继续往前走。光脚踩上柏油路的瞬间,烫得她一哆嗦。太阳出来了,路面蒸腾起热气,远处景象像隔了层晃荡的水玻璃。
她数着路边的里程碑走了整整一天。到第三个路碑时,脚底板已经磨出血泡,走一步就在灰白的柏油路上留个红印子,像朵小小的梅花。
天黑透时,余小麦蜷在里程碑后面啃最后一点饼渣。有辆大货车呼啸而过,车灯扫过她脏兮兮的脚——大脚趾的指甲盖不知什么时候掀翻了,黑紫的血痂像只死苍蝇趴在那里。
她想起七岁那年,娘用凤仙花给她染指甲。小瓦盆里舂碎的红花瓣,兑上明矾,拿桑叶裹住手指头。第二天拆开,指甲盖就像擦了胭脂……
一道闪电劈下来,余小麦猛地惊醒。她居然在走路时睡着了!雨水浇在脸上,冷得打颤。远处有团模糊的光晕,像是房子。
她跌跌撞撞朝亮光走去,每走几步就要跪下来爬一会儿。有辆摩托车从对面开来,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余小麦本能地抱住头,却听见\"吱\"的刹车声。
\"活的死的?\"一个男人声音。
\"还有气儿!\"另一个声音凑近,\"哟,还是个女的……\"
有只手来扯她衣领。余小麦突然暴起,抓了把沙子扬过去,转身就往路边滚。她宁愿摔断脖子也不要再被卖掉一次!
\"疯婆子!\"男人骂咧咧地走了。
余小麦滚进路边的排水沟,额头撞在水泥管上。温热的血糊住左眼时,她看见沟底长着几株野麦子,细瘦的穗子被雨水打得直不起腰。
多像她啊。
野麦子在她眼前晃啊晃,最后变成一片黑。
---
\"醒了醒了!\"尖细的女声刺进耳膜。
余小麦睁开眼,看见张皱巴巴的圆脸悬在上方。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头发用火钳烫成小卷,像顶着一脑袋弹簧。
\"老赵!她真醒了!\"女人扭头喊,\"这都三天了,我还当救不活呢!\"
土坯房低矮的房梁上吊着盏电灯,钨丝发红,滋啦滋啦响。余小麦想坐起来,却发现手指头不听使唤——它们被布条裹成了两个白粽子。
\"别动别动!\"女人按住她,\"你手上全是冻疮,我拿辣椒水给你擦了。\"她转身端来个搪瓷缸子,\"喝口粥,慢点儿。\"
玉米糊糊烫嘴,但余小麦等不及放凉就往下咽。热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她才发觉自己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我男人巡路时看见你躺在沟里,\"女人絮絮叨叨地说,\"好家伙,一身的伤!脚底板烂得没一块好肉……\"
门帘一掀,进来个黑脸汉子,工作服上印着\"公路养护\"四个红字。他瞅了眼余小麦,闷声道:\"烧退啦?\"
余小麦突然剧烈发抖,搪瓷缸子\"咣当\"掉在地上。她认出这人了——七年前她刚被卖到陈家沟时,就是这个人来修村口的桥,陈大柱让她去送饭,这汉子还多看了她两眼……
\"哎哟吓着了!\"女人忙拍她后背,\"别怕,这是我家老赵,养路队的!我们不吃人!\"
老赵蹲下来捡缸子,压低声音:\"陈家沟的人找你找疯了,昨儿还来道班打听。\"他瞥了眼窗外,\"你要想走,等天黑了……\"
女人突然\"啊\"地叫出声。余小麦顺着她视线低头,发现自己衣襟散开,露出肋骨上烟头烫的疤痕——十七个,排成\"破鞋\"两个字。
\"作孽啊……\"女人手直哆嗦,来解余小麦的衣扣,\"我看看还有哪儿伤着……\"
余小麦想躲,却没力气动弹。当女人掀开她后背时,屋里突然静得吓人。老赵的呼吸声变得很重,像拉风箱。
\"……写的啥?\"他哑着嗓子问。
女人声音带着哭腔:\"贱、贱货……\"
余小麦闭上眼。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陈大柱发现她偷藏了半个馒头,用烧红的火钳烫的。她记得皮肉烧焦的味道,记得婆婆在边上说\"烫深点儿,让这贱货记一辈子\"。
\"腿上还有。\"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女人颤抖着掀开她裤腿——左大腿内侧结着血痂的\"逃\"字,是用缝衣针一针一针刺出来的,每一笔都深得能看见粉色的肉。
老赵突然站起来往外走,门摔得山响。女人抹着眼泪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蓝布衣裳:\"我的旧衣裳,你别嫌弃……\"
余小麦盯着那件褂子——领口绣着\"陈余氏\"三个小字。她突然剧烈摇头,粽子手拼命撕扯那些针脚。
\"哎呀这是……\"女人恍然大悟,连忙又找出件没绣字的,\"穿这件!\"
天黑透后,老赵回来了,身上带着酒气。他从兜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和一张车票:\"明天有趟去信阳的货车,司机是我把兄弟。\"
女人急得直搓手:\"信阳那么远!她人生地不熟的……\"
\"近处能躲几天?\"老赵瞪眼,\"陈家人在镇上贴了寻人启事,说自家媳妇疯了跑出来。\"他转向余小麦,\"你有两条路——要么去信阳张处长家当保姆,包吃住;要么……\"
他摸出张皱巴巴的报纸,指着一则招工启事:\"广东东莞电子厂招女工,包路费。\"
余小麦盯着报纸上\"包吃住月薪600\"那几个字,眼前浮现出小川冷漠的眼神。去年冬天她发高烧,小川经过柴房时连停都没停,手里还捧着柳姐女儿给的芝麻糖。
\"广东。\"她听见自己说。
女人惊呼:\"那得坐三天火车!你身上才几个钱!\"
老赵却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盒,数出五张十块票子:\"算借你的,将来有了还我。\"
余小麦想跪下来磕头,被女人一把拉住:\"使不得!\"她突然压低声音,\"你得改个名儿,那寻人启事上有你画像……\"
\"余小麦。\"她轻声说,\"我叫余小麦。\"
灶膛里的火\"噼啪\"爆了个火星。老赵把那张寻人启事扔进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