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不要打扰王月生在前世的自鸣得意吧。因为他在前世真的是个唐吉坷德般的孤勇者，按照自己设定的目标，顽强地咕踊着。
下午还是单刀赴会，要礼节性回访的美国特别代表，驻滇医疗事务代表威廉·洛克哈特，其实并不是正主，所以他只是简单地礼节性地与王月生寒暄了一下，便知趣地告辞离开。随后，犹太人本杰明带着二男一女从侧门走进会谈室。
“嗨，本杰明，你说的给我的惊喜就是你自己吗？”
“你的眼神暴露了你的内心，有定力的话就把你的眼光从塔玛身上挪回到我身上”。本杰明哈哈大笑。而一旁的塔玛，就是那个跟着本杰明一起在美国陪同王月生游玩的犹太女孩，王月生曾经口花花地要跟她完成当犹太人爹的愿望，结果被吓得自食其言，幽怨地看着王月生，手指绞着蕾丝手帕，一言不发。
旁边还有一男一女，就是小摩根说的从粤汉铁路现场调过来供王月生使用，且特别猥琐地说“随便用”的二人。嗯，王月生都能从电报纸上看到小摩根当时的猥琐的表情。二人自我介绍。
约翰·哈德逊，40岁，弗吉尼亚人，铁路工程师，粤汉铁路美方技术顾问。身形魁梧挺拔，身高约6英尺（183cm），因常年野外作业，肩背肌肉结实，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手背和脖颈处有明显的晒痕。方下颌蓄着修剪整齐的深棕色短须，左眉骨有一道细疤（早年勘探时被碎石划伤），灰蓝色眼睛因长期盯图纸略显疲惫，但目光锐利如鹰隼。浅棕色短发夹杂银丝，被一顶褪色的帆布工帽压住，帽檐下露出汗湿的鬓角。上着米黄色亚麻衬衫，领口敞开，袖管卷至肘部，胸前口袋插着一支镀金怀表链和铅笔。下装是深棕色卡其布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皮带扣上刻着“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1885”字样。腰间挂着一把德制折叠尺和皮质工具包，靴筒沾满红泥，鞋跟钉着防滑铁片，走起路来咔嗒作响。浑身散发着柴油与烟草混杂的气味，说话时习惯性用拇指摩挲掌心的老茧，面对技术难题会突然兴奋，掏出笔记本潦草画下草图，但面对社交场合则显得笨拙局促。他就是用一副工地上的打扮来见王月生这个新东家的。好的，冲你对雇主的态度，我会随便用的，王月生暗道。
伊莎贝尔·兰开斯特（Isabelle Lancaster），24岁，南方种植园主之女，铁路公司翻译，英语有佐治亚州口音，而中文则有广东口音。身形纤秾合度，刻意用束腰勒出18英寸蜂腰，走起路来裙摆如涟漪荡漾，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旁人的价值。面部冷白皮如瓷，颧骨高而锋利，鼻梁细直，唇色是刻意用茜草染出的深玫瑰红，左眼角一粒泪痣为这张野心勃勃的脸添了分伪装的脆弱感。眼睛的灰绿色虹膜仿若密林深处的雾霭，睫毛用烧热的火柴棍烫卷，抬眼凝视时有种淬毒的艳丽。
身着墨绿色塔夫绸日装裙，自称“为尊重清国习俗”而避开了亮色，高领镶威尼斯蕾丝，袖口却心机地开衩，露出一截裹着黑丝手套的小臂。宽檐鸵鸟毛帽斜戴，面纱半掩，珍珠发网下蜷曲的金发看似随意，实则以发蜡固定每一缕弧度。颈间悬一枚黄金吊坠，手套在握手时“不经意”滑落，露出腕上缅甸翡翠镯。
王月生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就是《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走到自己面前了。自己可不是白瑞德，或者郝思嘉的前两任丈夫查尔斯或者弗兰克。
显然，本杰明不愿意王月生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纠结自己跟郝思嘉的三任丈夫的相互关系上，咋算那仨都是他的前辈。本杰明向其余的一男二女微微示意，工程直男、犹太美女和美国南方小姐都会意地向王月生致礼离开。
“好吧，本杰明，不管你说的惊喜是什么，我是真的非常意外并且高兴地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是，Eason，每次与你的见面，都让无论是我的个人经历，还是我对组织的贡献，都是一个飞跃。所以，应该是我更盼着这次重逢”。
“嗯，本杰明，让我听听你给我带来的好消息”。
“嗯，第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是好消息，好的一面呢，是我们高效地完成了你的委托”。
王月生知道本杰明说的是双方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前，在天津前线碰头时，自己委托本杰明去约束联军破城后的烧杀破坏，尽量完整地保留中国文物，自己愿意出钱回收，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赎城。“40万美元收齐了？”，王月生激动地问。有这笔可以在此时买下美国40艘驱逐舰的巨款，北京城内遭受的破坏肯定比历史上少很多，不知道多少文物免于战火。
“不是200万美元吗？”本杰明貌似惊讶地问道，但掩盖不住狡黠得意。好吧，这个数字也是自己当时承诺的，虽然他不敢相信本杰明真的能做到，毕竟他亲口说过，有3000银元就可以构建一个堪比此时大英博物馆的东方馆藏了。看来，虽然很多文物和古迹免于战火，但是，重赏之下，联军士兵估计把北京城挖地三尺了。
“好吧，第一个消息的坏的一面是什么？”
“也不能全说坏，应该说，我们保护了更多的中国文物”。
“请具体点”。
“其他联军士兵发现有人高价回收中国文物后，认为是一个很好的发财机会，因此也加入了竞价收购的行列。总体来讲，凡是贵重金属和带宝石类的物品，都有人竞价收购，你这边收到的以书画、瓷器和其他工艺品为主”。
“好吧，你多挽救了多少中国文物？”
“130万美元。年息15%，一年内还本付息”。
“高利贷。行，那我这边是多少利息？”
“咱们是朋友，利息折半，8%，三年内还本付息，而且不计复利。我够朋友吧。当然，还清本息前，我们需要抵押物。可以是原物抵押”。
“明白了。不赚走客户最后一分钱，再让客户背上一屁股债，就不是个成功的犹太商人。160万美元，我一年光利息就要12.8万美元”。王月生感慨道，真的发愁在前世哪里弄这些活钱去填这个窟窿。尽管他知道这批文物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无论是文化价值，还是金钱价值，但问题是，这批文物无论是在前世还是后世，都无法出手变现，前世自不必说，后世，那除非甘当汉奸的骂名，并且未必有单位或个人敢于并且能够吃下这批文物。不对，不是敢于，是根本没有人可以，因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1970年公约）已经堵死了这批明显是非法掠夺文物的任何销售的可能。唉，我也可以爱国，但爱国真的很费钱。
王月生正在感慨，却不料本杰明煞风景地说，“第一，你刚才那句对犹太商人的总结实在是太精辟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今后不受限制地使用您这个说法”，看看，本杰明在这里下意识地用了“您”这个尊称。“第二，是200万美元的年息8%，应该是16万美元”。
“怎么可能，里面可有40万是我的钱”。
“对啊，然后我又按照你的要求，提供了200万美元的贷款额度。哎呀，难道是咱们交流有误？”本杰明笑着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嘴脸。
王月生心里泛起无力的挫败感。只要我没有道德底线，我就可以享受无拘无束的人生。后世如此，前世亦是如此。
“好吧，除了这个有好有坏的消息，还有什么消息？希望你说的惊喜能够只好不坏”。
“当然，第二个消息就是，我们可以给你一个很好的交易条件，就是只要你能在滇缅铁路、或者粤汉铁路、或者任何一个大型长期的交易中为我们争取到高额的物资供应合同订单，比如，50万美元起，那么我们就会豁免当年该部分订单数额的，你的欠款中等额的本金部分的利息。比如，明年你给了我一份50万美元的订单，那么你明年就只要计算150万美元的利息”。
“你们犹太人的生意经真是一套连一套，我佩服。问题是，你们以为我是法国的印度支那总督，还是小摩根本人？而且，我相信，即便是小摩根本人，粤汉铁路的建设必然是由美资组建一个财团，小摩根，甚至老摩根先生都不可能对重要的采购项目一言而决。你这叫流氓假仗义”。
“嗯，我不懂你最后那个形容词汇的意义，但我知道你在骂我。没关系，我原谅你，因为你刚才实际上已经自己给出了解决方案，所以我的行为不是你说的什么流氓假仗义”。
“我说了什么？财团？”
“对。我们联手，让粤汉铁路的大宗采购走正规的招标流程，让滇越铁路的大宗采购走正规的招标流程，为此可以让法国人同意，或者不得不同意，组建国际财团来实际承建滇越铁路。怎么样？我相信你不会拒绝我这个建议。相反，这个建议，无论是对你本人，还是对王氏家族，还是对清国，都是有好处的。而且，你应该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起码你有思路。而我们，有勇气，有财力，有渠道去跟你一起完成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