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时便想禀明,又怕冲撞了老师父,故而拖到此刻。
您师徒几位在贫僧房中安歇倒也无妨,只是这位女菩萨……
不知该请她安歇何处才妥当?”
唐僧闻言,坦然道:“院主且放宽心,我师徒皆是佛门弟子,谨遵戒律,绝无半分邪念。
这女子是从黑松林救出来的,当时悟空本不肯救,是我执意带她至此。
如今到了贵寺,全凭院主安排。”
院主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老师父宽厚!
不如就在天王后殿铺些草席,请女菩萨在那里安歇,如何?”
“甚好!甚好!”唐僧应道。
一切安置妥当,院主便领着几个小喇嘛,引着那女子往后殿去了。
唐僧师徒在方丈室里也早早安歇。
此时正是:
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
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次日一早,孙悟空先醒了,唤醒猪八戒和沙僧去收拾行李、马匹,又来请唐僧起身赶路。
可唐僧躺在床榻上,只是抬了抬头,却没应声。
孙悟空走近了,又问:“师父怎的了?”
唐僧声音虚弱:“不知怎的,我头晕眼花,浑身骨头缝儿都疼……”
猪八戒凑上前,伸手往唐僧额上一摸,咋舌道:“哎哟!有些发烫呢!
我晓得啦!定是昨晚那斋饭不要钱,你多吃了几碗,撑着了又倒头就睡,这是伤食啦!”
孙悟空瞪了他一眼:“呆子莫要胡说!
——师父,到底是因何生病?”
唐僧道:“我夜里起来解手,没戴帽子,许是被风吹着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
孙悟空点头,“如今能起身赶路么?”
“坐都坐不起来,怎会上马?
……唉!耽误大家行程了……”唐僧叹道。
“师父说的哪里话?”
孙悟空忙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做徒弟的,与儿子无异。
又有话说‘养儿不用屙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如今你身子不适,还说什么耽误行程?
且在这儿修养几日,又有何妨!”
于是师徒四人便在镇海寺暂歇,孙悟空三人轮流服侍唐僧,不知不觉,三日过去了。
第四日一早,唐僧稍稍缓过些劲,对孙悟空道:“悟空,这几日我身子虚,也没问你,那个脱难的女菩萨怎么样了?
一日三餐,可有专人送饭菜?”
孙悟空道:“你先顾好自己身子吧,哪还有心思管别人?”
唐僧沉默片刻,又说:“……也是。
悟空,扶我起来,取笔墨纸来,再去借个砚台。”
“你要做什么?”孙悟空问。
“我想修一封书信,你替我跑一趟,连关文一并送到长安,呈给太宗皇帝。”
“这容易!”
孙悟空拍着胸脯,“老孙别的本事不敢夸,单说送书信,敢称天下第一。
你写好了给我,我一个筋斗云送到唐王面前,再一个筋斗云回来,那时你这砚台里的墨怕还没干呢!
……嗯?你寄书信做什么?先把书意念来我听听。”
唐僧说着,忍不住滴下泪来,念道: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
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
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
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
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孙悟空听了,不禁大笑:“师父,你也忒不济事!
不过略有些病,就起了这念头?
你若当真病重,老孙只消去幽冥问一句‘哪个阎王敢起心?
哪个判官敢出票?哪个鬼使来勾取?’,保管没事!
若真惹恼了我,老孙那大闹天宫的性子发作起来。
一路棍棒打进幽冥,把那十代阎王个个抽筋剥皮,绝不轻饶!”
“徒弟呀……莫说大话了……我是真的病重……”唐僧声音发颤。
猪八戒在一旁搭话:“师兄,师父说他病重,你偏说是小病,这多尴尬!
依我看,不如趁早卖了白马、行李,给师父买口棺材送终,咱们散伙也罢!”
“呆子又胡言乱语!”
孙悟空斥道,“师父乃是我佛如来的二弟子,原是金蝉长老,只因他当年轻慢佛法,轮回中该有这场大难。”
猪八戒挠挠头:“哥哥,既然师父是因轻慢佛法被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口舌场里托生成人。
如今发愿西天取经,逢妖被捆,遇魔被吊,受的苦难也够多了,为何还要叫他害这场病?”
“你有所不知,”
孙悟空道,“师父当年听佛讲法时,打了个盹,还不小心踩了一粒米,就该有这三日病痛。”
猪八戒大惊失色:“乖乖!那像老猪这般吃东西泼泼撒撒的,岂不是要害几十年病才够?”
“你又不知了,”
孙悟空道,“佛不与众生计较——
师父且安心,古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过了今日,你的病就该好了!”
唐僧这时又说:“悟空,我喉咙渴得厉害,你去寻些凉水来。”
孙悟空眼睛一亮:“好!好!师父想喝水,这是快要好啦!
你等着,我这就去取水!”
孙悟空踱步往后院灶房去取水,刚转过回廊,就见寺里的和尚们一个个眼圈通红,脸上泪痕未干。
正捂着嘴低声哽咽,那悲戚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偏又都憋着不敢哭出声来。
他心头一动,上前叉腰喝道:“你们这群和尚,忒也小家子气!哭哭啼啼做什么?
我师徒不过在此借住几日,临行前定按日把柴火钱算得明明白白,分文不少!”
僧众见状,慌忙“噗通”跪倒一片,连连磕头:“不敢劳烦老爷挂心!小僧们绝无此意!”
“哦?既不是为钱,莫非是我那长嘴师弟食肠太大,把你寺里的家底都吃空了?”孙悟空挑眉问道。
为首的老僧连忙摆手:“老爷说笑了!我这陋寺虽不算富有,却也有百十号僧人。
便是每人供养老爷们一日,撑个百十日也不在话下,怎敢计较这点柴火米面?”
“那你们哭成这副模样,究竟是为何?”孙悟空收起玩笑的神色,沉声追问。
老僧叹了口气,声音发颤:“老爷有所不知,这几日寺里实在不安宁!
前天夜里,两个小和尚去前殿撞钟,只听钟声‘当——当——’响过,人却再没回来。
待到天亮去寻,只见他们的僧衣僧帽丢在后院墙角,人影没找着,地上只剩两堆森森骸骨……
老爷们在这儿住了三日,寺里已经丢了六个和尚了!
我等又悲又怕,偏巧唐老爷抱病在身,不敢惊扰,只能在这儿偷偷抹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