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乡镇上的国营药材店刚开门不久。木门“吱呀”着打开缝隙,店员姑娘踮着脚,正小心翼翼地往深棕色木货架上摆弄牛皮纸包的药包。店堂里飘荡着甘草微甜、当归微辛、陈艾略苦交织的独特气息。
“哐当!”
药店里突如其来的死寂被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打破。那年轻的售货员手里的铜药戥子,直直跌落在玻璃柜台上,碰出清脆而突兀的回响。她猛地扭过头,探向窗外——
门口那方空地,被一辆骤然停驻的绿色农机车彻底占据了!巨大的轮毂,粗壮的骨架,驾驶室里跳下的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年轻男人……售货员姑娘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惊讶凝在脸上——是他!上回卖鹿皮的那个江奔宇!
她心脏“咚”地一跳,慌忙回神,手指飞快地理了理额前汗湿的刘海,又拽了拽微皱的大褂前襟,职业性的笑容迅速挂上脸颊,声音却比刚才高亢、热络了几分:
“同志!您是卖药材还是抓药?有啥需要?” 她认出来人。上个月那个雾气浓重的早晨,江奔宇扛来的那几张油光水滑、皮板厚实的野鹿皮,还让她记忆犹新。老周经理当时眼睛都放光了,拍板给了顶格高价不说,买卖落定时还悄悄包了两块最靓的糖给自己当奖励,所以记忆犹新啊。再说那可不是普通的猎物!
江奔宇的目光,只在那琳琅满目的货架上草草扫视了一圈:牛皮纸包的当归块(“每两八分”)、捆扎整齐的黄芪段(“每两一毛二”)……寻常货色。他视线定住,转向店员姑娘:“同志,我找你们老周经理。他人在?”
“在!在后面办公室呢!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给您叫!” 姑娘答得飞快,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找老周,定又有好东西。她转身掀开通往后堂的靛蓝色布门帘,步履轻快地钻了进去。
棉布帘子摆动带起的气流尚未平息,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老爷子已掀帘而出。手里还攥着本翻开的硬壳蓝皮收购价目表。当他浑浊的眼睛捕捉到柜台外站着的江奔宇时,那眸中的黯淡瞬间一扫而空,如同通了电流的灯泡,“噌”地亮了起来!老迈的脸庞顿时焕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神采。
“哎哟喂!我的江小兄弟!”老周快步迎上,嗓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在安静的药店内激起细微的回音,“我就说!今早窗户台子上落了只花喜鹊儿,尾巴一翘一翘地喳喳叫,这吉祥鸟不是白报信的!准是有贵客临门!看看看,这不是应验了嘛!” 他粗糙温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江奔宇那只带着冷气的手掌。
江奔宇被他这一通亲热弄得有些窘迫,目光飞快地朝柜台旁边扫了一眼——一个穿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俯身在玻璃柜台前,指尖捏着几粒红艳艳的枸杞细看——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凑到老周耳边道:“老经理,恭喜发财的话回头再说。这儿……说话不方便?”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老周猛地一拍自己光亮的脑门,恍然大悟状,立刻引着江奔宇转身往里走,“失礼失礼!里面请!里面安静!” 穿过两旁堆满藤筐、散发着浓烈草药混合气味的狭窄过道,尽头那间小屋门被推开,更浓郁的陈年药材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铁观音茶气扑面而来。屋子不大,一张斑驳掉漆的老式写字台,两把竹藤椅,墙角立着一只炭火将熄的烘炉,上面坐着个鼓肚的搪瓷缸子,正慵懒地冒着细细的白汽儿。
“坐!快坐!尝尝我这药茶,刚泡上!”老周利落地拿出个粗瓷碗,用沸水冲涮了两遍,这才将搪瓷缸里滚烫金黄、冒着热气的药茶汤倾入碗中,清亮的茶水漾着琥珀色的光,几片厚实的茶叶片在碗底浮沉。“小兄弟,”老周把茶碗推到江奔宇面前,自己则拉过藤椅坐下,身体前倾,眼中跳跃着猎获般的精光,“这次……又有啥山里的好宝贝?是碰着虎了?还是……又捞到上好的鹿货了?”他搓着手,满是期待。
“不是稀罕兽皮,”江奔宇端碗抿了口滚烫的茶,微烫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一路灌进来的寒气,“是药材。茯苓,三七,黄精。”他报出的名字清晰利落,“站上收吗?”眼睛却没离开周经理的脸,观察着他的反应。
“收!咋能不收!”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得差点从藤椅上弹起来,手里的茶碗盖子都碰得“哐当”一响,茶水都溅了几滴在手背上,“哎哟喂!这三样儿眼下可是缺货缺得紧!尤其是三七,省城医学院那边,”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某种神秘和紧迫感,“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催,说是要做什么‘成分’的精分……咳,精分……哦对!成分分析!催得火烧眉毛了!价钱给得透亮!”他把“透亮”两个字咬得很重,眼中放光,“小兄弟,你……手上有多少?”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发出清冽的“嗒”声。手指轻轻在沾了些许茶水的桌面上点了点,像是在思忖一个合适的筹码。
老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江奔宇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老周,缓缓开口:“货……不算多。晒得透干的干货,”他语速放得很慢,“三大样合起来……我粗粗估摸着,大概有五千斤上下的样子。”声音不大,却如一枚巨大的冰雹,不轻不重地砸进了这间飘着药香与茶气的小小斗室。
“多少?!”老周像被一股电流击中,猛地从藤椅上弹射起来!动作之猛,带得藤椅腿刮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他手里攥着的那本厚实的蓝皮价目表,“哗啦啦”一声脱手而出,纸张如同受惊的白鸽般散落一地!老周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那散落的“鸽子”一眼。
他双眼圆睁,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地瞪着江奔宇,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颊上肌肉都在微微抽动:“五……五千斤?干……干的?都是干货?我的娘哎!”嘶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当然是干的,”江奔宇抬手指了指门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又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自信,“湿货折腾到这儿来,我费那功夫借个农机车干啥?”他敏锐地捕捉到老周的目光立刻被引向门外那辆铁疙瘩,“车就撂门口。东西……都放在稳当地界。等天擦黑透了,车斗遮严实些,我拉过来给你过秤。” 他不紧不慢地说明计划。
老周这才把视线从门外收回,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像是要把那震惊硬咽下去,才勉强嘶哑着嗓子挤出话:“好小子……江小兄弟……你这……你这是把北峰山脉的药材祖宗窝都端掉了吧?!”他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步,步子略显沉重,脚下的水泥地也仿佛无法承载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忽然,他又猛地一拍大腿:“哎哟!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他看向江奔宇,眼里的光几乎要燃烧起来,“想起来了!月初,省城药材公司分管采购的王科长还特意打电话叮嘱!说东洋那边的小鬼……”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愤懑,“最近动作很大!把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秘方!有的方子……都快被他们套干净了,好像往什么联合国申请啥来着!所以省里医学院那边急得火烧火燎,就是要找最好的、最道地的药材做研究,好弄清楚根底,护着方子!你这五千斤干透的山货,这哪是药啊,这是及时雨啊我的小兄弟!救命的雨!”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江奔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深深皱了一下,又迅速抚平。上一世他可记得,他就见过相关报道——小鬼子把《本草纲目》、《伤寒论》印了无数遍,私下里用“科学”名头套方子、偷技艺。那时他看着那印着太阳旗的纸张照片,一股邪火就直往脑门上撞,差点把书页撕碎揉烂。此刻听老周这近乎控诉般的讲述,胸膛里那股憋闷的气又重新窜了上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汹涌的不甘。那些药材……能送到正经做研究的学府手里,无论如何,比落到那些狼子野心的窃贼手里强!
“周经理,”江奔宇把那些翻腾的情绪强压下去,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声音恢复了平稳,“感谢话收下了。药的事儿……咱还是先落听在这批货的价钱上?” 他把话题拉回现实。他知道老周是个直爽人,但五千斤药材,明面上的合法收益,这关乎他盖新屋的每一块青砖、每一根房梁,关乎他媳妇日思夜想的新房子!这是实打实的家业根基,半分也马虎不得,要不是怕说不清楚收入来源,自己早就建新房起来了。
老周被他这么一问,那股激动的潮水仿佛瞬间退去,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和窘迫:“你看我!光顾着欢喜了!对对对!价钱!” 他讪讪地搓了搓手,“小兄弟是实在人,我也不兜圈子。实打实地讲,这价钱……”他有些为难地咂了下嘴,“我光听你说五千斤这个数……空口无凭,实在不好开价啊!干货,看的就是成色、个头、年份!就说那三七,三年生的‘童根儿’跟五年生的‘铁疙瘩’,摆在桌上那价码能差一半出去!我要是现在就给你闭眼糊弄个价码,那不是坑小兄弟你,就是亏了公家的账目,两头对不住!”
江奔宇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道理并不新鲜。有些人上山挖黄精,那收药材的贩子也是掂量着大小、看着须根多少才开价。那些瘦小歪瘪的,只能贱卖。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是这个理儿。货见真章。那……周经理,我估摸着天快黑时过来?带着货?”
“成!我就恭候小兄弟了!灯给你亮着!”老周连连点头。
江奔宇已经拉开办公室的门。一只脚跨出门槛的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倏地停下,回头又看了眼屋里还在平复情绪、弯腰去拾地上纸页的老周。
办公室里光线有些暗,老周佝偻着背,指尖摸索着散落在地的纸张,动作有些迟缓。江奔宇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回来,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却又带着万钧之力:
“周经理,刚才说的五千斤,只是打个底。”
老周捡拾的动作猛地一顿。
“我估摸着,”江奔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实实在在装车的数儿,只会多,不会少。还有,”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掂量措辞的分量,又像是在给出最后的砝码,“这几样山货合在一块儿……我粗算一下,它们的‘份量’,”
他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昏暗,落在老周略显僵直的背上,
“这整批货,砸不出五万块那个响动,怕是难。这个量,你吃不吃得下?”
话音落下,不再停留,棉布门帘“啪”地落下,隔绝了屋内外。
办公室里,只有老周一个人僵在原地。手指离那页纸只差一寸,却仿佛被冻住了。价值五万块?……五……万?!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口巨大的铜钟贴着耳朵狠命敲了一下,震得整个神思都嗡嗡作响,眼前似乎泛起一片黑雾金星的漩涡。他这辈子摸过的钱票堆起来,怕也没这么高的数!药材店连着库房,一个月的流水能有个三四千顶天了!五万块……那是要把店里库底资金彻底清空,这得向上调拨资金才够吃得下这块大饼!
他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颤巍巍地想去捻那页薄薄的纸,指肚却像是抹了油,滑溜溜的,怎么也捏不牢。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和莫名的亢奋感同时攫住了他,期待黑夜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