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破云,温泉畔却已被一层灰蓝色蒸汽笼罩。
寒风划开薄雾,雪晶从空中飘落,化作无声的尘幕。
松风下,赤米田生长却失去朝气——
枯黄的秧苗只剩一层薄膜般的叶片,顶端瘪小如曾经烧灼过的羽。
“这土……非酸则硫,可怕土性……”老农缓缓俯身,用布包着枯穗,一根根拂去雪粒。
被冻住的稻秆在他手中断裂,仿佛畏惧这血田的冰霜。
他颤声喃道:“这米喝血长大,却不服水土,避不掉夜霜。”
几名火卫侍立田边,深呼吸间只觉热血与泥香混合,却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局。
田中供火柱红焰烘土,温泉蒸汽卷起残雪,却也未能驱散秧苗的萎靡。
苏浅浅衣袖垂至泥面,雪水染湿下摆,衣襟渐重。
她低头检测土地酸碱度,眉头紧锁:“死火燃雪,反变硫田。”
她转身望向址地:“若不能吞下姒族的血液,这片田根本栽不活我们家族的未来。”
宁凡静坐田畦边,露营于赤土之旁,手指捻着鹤羽印的书信。
他临时用兵书布阵,如今却沉默无言。
今日他将第一次试种“赤穗”——这粒米是温泉畔采来怪异蓝色晶体泥土中生出的稀有杂交秧种。
饱含地火气息,可吞火、可解毒。
若活成,这将是北境粮田的一次革命;
若失败,便谷穗败落,民心再乱。
就在此时,一声稚童哭喊伴雪入营。
?
营门前,雪未化的夜色中,忽见一名十岁孩童赤脚踏雪而入。
他黑袍破旧,颈挂一只骨笛,笛尾刻着“北”字,微雪黏笛身,骨声冷涩却未哑。
卫兵将他带至守门台阶,孩童睁着泪眼,却眼神坚定。
“呼……呼……我叫陆念北。”他声音微颤,却尽力保持镇定,“我是陆岳将军孙子。这血书,你们该收下。
”他从破袄中取出油布包裹的小卷,手发颤,坠了两滴血。
大地踏雪声顿停,守军侧目,却无人上前。
苏浅浅急步走到孩童跟前,弯身拆开布包,见到油渍转为深红——
那是陆岳的鲜血。他扶起念北,让其跪于田边,递食温粥,低声问:“何故来此荒野?”
念北咬唇,不回头,颤声道:
“书里是祖父血书,还有玄鸟卫的密令残页——那二皇子门人曾携蛇纹玉走私北荒。”
“他命我来告诉将军:赤米试种,岌岌可危。”
苏浅浅看向宁凡,目光如野火,深不见底。
宁凡接信,血字印迹隐隐映在银雪之上,那字迹为红碎琉璃——
“玄鸟卫秘令:二皇子宁琛禁种赤米,断姒族财粮”。他皱眉,放下信笺。
片刻后,他缓缓抬头,目光望向孩童与田畦,沉声道:
“你带的,不单是血与书,更是——他的罪证。”
他转身对苏浅浅说:“让士卒收正稻秧,今夜必须试新法。”
暗雪中,赤穗田又被一层火光照亮。孩童泪未干。
却咽下稀粥的热气,仿佛尝到了一个血脉交织的黎明。
夜色渐深,温泉畔蒸气如幔,透着一股呛人的硫磺辛辣。
军帐内气氛凝滞,苏浅浅脱下披雪斗篷。
将火灯置于几案中央,灯芯微颤,一缕青焰斜倚铜壁,隐约浮现一段残影。
——那是她十岁那年,母亲在帷帐中缝制画像的模样,针线穿透帛布,手指细长。
温声低语:“疼吗?疼就记住这滋味,将来别叫旁人再缝你一针。”
她静默片刻,从案上取过一枚火钳,挟出灯芯灰,滴于掌心。
随即,她走出帐外,走向田垄尽头的秧田。
宁凡已命士卒掘出几株尚未彻底枯萎的赤米幼苗。
排列在田心四周,围出一个半月形的阵势。
土壤因火灯残灰而略显泛红,而那些稻秧却依旧无力,仿佛血色压不住寒霜。
苏浅浅站于苗前,卷起袖口。
她白发已至腰,肤色在雪夜中透出一层苍冷。
她举起一把匕首,划过腕脉,血珠滴落入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霎时,那原本低垂的赤米苗似受命召唤,一棵棵微微挺起,仿若闻风而立。
那股稀薄的暖意,从血液中渗出,融入硫土之中——
不再对抗,而是接受,妥协,却不屈服。
“姒族的血里,有火的命。”她低声道。
声音飘散在雾气里,“若你们嫌弃它魔性,那便也舍不得它的火命。”
宁凡于雾后站定,眉眼沉若积雪。
他缓缓开口:“姒血可以活种,但不能救土。土若被火伤透,再播何种都是死苗。”
他望着赤苗前那泥泞的地块,忽地道:“取战死者骨灰,和进土中。”
四周士卒先是怔然,继而明白这命令背后的冷酷与悲壮——
以魂祭土。若活成,就是亡者仍在护国;若失败,便是万骨无声。
“骨灰换粮。”他低声道,“让民知道,他们不是枉死。”
营外已有人行动,白布裹骨,撒入赤田。
温泉蒸汽携灰而起,遮天漫野。
火灯在风中骤然亮出一道残影,一抹模糊的面容浮现灯壁之上。
那是姒瑶。
她的面容温和却遥远,眼角含笑,指尖缓缓抬起。
而这一次,她的眼睛不再是褐色。
是金色,仿若夜中的火种,在泉雾中睁开,遥遥望向田心——
宁凡背脊一震。
身后,苏浅浅缓缓跪地,低声呢喃:“她……她当年真的未死?”
孩童陆念北亦抬头看向那影像,骨笛微微发颤,笛孔间的寒气仿佛吹出了某种暗藏的呼唤。
就在这一刻,远处岗楼上传来急报:
“将军!泉水中现人影画像!子时浮现,金瞳映雪!”
风雪里,田垄间的赤米挺立如兵,血土之下,魂火微燃。
那一刻,天地间仿佛寂静,只有米苗破雪拔节的声音,在黑夜中,如心跳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