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死白,雪片如尸绒般飘落,沉沉压覆着鹰愁涧。
裂谷之中,冰层已呈蛛网状布满龟裂,裂缝间渗出细细蓝雾。
带着刺鼻的硫磺气味,自下而上蒸腾而来,仿佛地下有什么蛰伏的东西,正随崩雪渐醒。
风一吹,那雾竟隐约缠绕出扭曲人形,一瞬即逝。
宁凡立于谷口最高一块岩台,披风猎猎作响。
风雪中那柄银龙腰刀钉入脚旁冰面,剑脊上凝满霜痕。
他的右肩隐隐渗出血迹,衣料冻成冰壳,整个人像极了一座风雪中濒临断裂的兵像。
下方,三军合围已成。
梁军玄旗如墨,银边在寒光中晃得刺眼,刀盾成列如巨兽张口。
秦军赤甲密布,颜色似刚凝干的血块,战鼓虽未擂响,却压得空气都发闷。
蛮族骨帆自裂谷对面升起,旗帜用兽皮缝制。
帆角处缀着骷髅串铃,随风碰撞出诡异的清响,像是招魂。
“……风向变了。”苏浅浅站在宁凡身后,披着那袭染血的青衣。
眼眸凝视着谷底冰缝,声音比风更冷,“下方地脉在动。”
她说完这句话,火灯已从袖中取出,手指握着灯柄一丝不松。
那灯在风雪中微微颤动,焰苗却非寻常橘红,而是淡淡幽蓝。
火光照见她指腹的冻疮,一层水泡已被冻裂,血丝蜿蜒爬过掌心。
“后悔吗?”
尘妤的声音忽地从谷底传来,不高,却奇异地清晰,像是绕过空气、直接钻入人的耳骨深处。
音落的瞬间,涧中仿佛回荡起无数相同的声线,一遍又一遍。
将“后悔”二字拉长、压扁、重叠,如一张声波编织成的网,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后…悔…吗……”
一名新兵猛地跪倒在地,抱头惨叫,耳孔竟渗出丝丝血线。
另有几人踉跄倒退,失足滑落冰坡,滚落谷底,尸骨无存。
宁凡眉头紧锁,抬手按住苏浅浅的肩:“不能硬顶,是声波矩阵,回音是武器。”
苏浅浅却忽然蹲下,将火灯猛地插入面前冰缝之中——
“闭嘴!”
伴随着她怒喝,火苗骤然一收,如利针般凝束,直插冰下蓝雾源头。
空气震荡的一刻,周围的声音忽然像被一层寒纱裹住。
尘妤的语声瞬间破碎成无数微小回响,最终如鱼跃冰面般散裂、熄灭。
风雪忽地一静,仿佛整个山谷都屏住了呼吸。
宁凡望着那一缕尚未熄灭的蓝火,眼中寒意愈浓:
“她在赌……赌这火还能镇得住地心之声。”
他抬眸,目光穿透风雪直盯对岸:“那就别给她输的机会。”
雪还在下,却变得稀疏沉重,如一枚枚坠落的灰烬,沉默地压在盔甲与心脏上。
宁凡眯眼望向谷底。
他的视野透过风雪,望见冰层之下,那层层叠叠的黑岩浮现焦痕。
缝隙中隐约跳动着幽蓝的微焰,如夜幕下即将苏醒的野兽眼睛。
他抬手拂去冰刀上的积雪,指节因寒意泛白,却在握住刀柄时,青筋暴起。
“……宋征。”
呼唤之声未高,却如刀穿冰水,沉沉切进人心。
片刻后,一道身影自冰坡后奔来,浑身裹着白披,眼神如刃:“末将在。”
“东南冰桥,岩层中藏硝石,可助燃。”
宁凡指向那处被风雪遮掩的断道,言语如霜:“带你的人,点它。”
宋征眸光一震:“可那一炸……整座涧都会崩塌。”
“就是要崩塌。”宁凡缓缓转过头,那双眸子灰白如冰。
“不把他们的退路一并埋了,他们就会想着借我命,过这道桥。”
话音落下的一刻,他已将龙刀横于膝前,微屈身体。
一缕血从嘴角缓缓滑落,在银盔与黑发交界处晕染,宛如霜夜裂开的蛛网。
宋征不再迟疑,领命奔出。
雁门营的炸阵小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东侧。
在雪洞后拆包硝石,裹火膏、压引绳,一切按战前演习熟练推进。
只是这一次,他们脚下不是演练场,而是鹰愁涧,是兵锋对峙的断命之谷。
风愈加急,苏浅浅仍半蹲在那盏火灯前。
焰苗已缩成几不可见的火点,几乎随时可能熄灭。
她的指尖紧贴灯壁,寒意透骨,而火苗映在她瞳孔深处,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
这时,灯壁忽地泛起微光,像水面浮现倒影。
下一瞬,一道影子竟模糊浮现于其中——
那是尘妤,或至少是她的剪影,身披蛮族羽甲,发如飞瀑,唇动却无声。
“你烧得尽冰雪……烧不尽人心。”
苏浅浅瞳孔微缩,掌心微颤,一滴血落入灯油之中,火光忽明忽暗,如将熄未熄。
“我能烧一次,就能烧百次。”她低语着,像是在告诉别人,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然后,伸手一握,将灯盖扣上,火焰在一声细响中被迫压灭——
却仍有余热,在她掌心烙下一圈浅红的痕。
“引爆。”
谷对面,宋征终于点燃火线,随即高声断喝。
下一刻,天崩地裂。
硝石爆炸声震耳欲聋,冰桥炸裂成数十道锋锐飞刃,冰屑飞腾十丈高。
巨响之中,整条谷道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
半壁崖岩轰然塌陷,吞噬了秦军先锋的两支小队,残肢与战车一并坠入深渊。
积雪卷风而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刹那间如昼。
硝石燃爆激出深岩火线,蓝色的火柱在山腹间爆出数瞬。
像苍岭心脏露出的脉络,而后随雪压重重闭合,归于寂灭。
冰屑落尽后,整片东翼成了一座孤岛,与主军彻底断绝。
宁凡一手扶刀,望着爆炸后燃尽的余灰,低声道:
“鹰愁涧不欢迎客人。”
他微微垂首,右手指节因用力而渗血。
风继续吹,血被冷风迅速凝结在铠甲之上。
留下一道道深褐色斑痕,如同这块北境冻土上千百年不变的记号。
风雪暂歇,天地之间只余爆裂后的尘灰与焦土,仿佛连天空都被刚才那场爆炸震得一阵失声。
三方军阵,皆静默。
梁军玄旗如墨,边缀银线,在晨光下折出刺目的冷光;
秦军赤甲密布,悄无声息地推前攻车,却因东线崩塌而失了推进路径;
最右翼的蛮族兽帆缓缓摇动,帆骨之上垂下用白骨串成的铃索。
在风中碰撞,发出清脆而诡异的“铃铃”之声,像是远古祀火中为亡灵招魂的歌谣。
宁凡直身立于崖顶,风吹动他披风的残角,凌乱如战场后的战幡。
那柄染血长刀插在他身侧,映着脚边逐渐冻结的焦岩与碎冰。
这时,一道低微却突兀的响声,自他身后传来。
苏浅浅仍跪坐于冰缝旁,那盏本已熄灭的火灯——
却忽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像是内部的某种机制在高温与剧寒交替之间,骤然裂变。
她抬头望去,只见灯壁竟浮现出一道极其模糊的影像,不再是尘妤,也不是任何熟识的面孔。
那是一道极其古老、却又带有她姒族血脉轮廓的女子容颜。
——轮廓未明,眉心一颗朱砂印,似哭似笑。
苏浅浅呼吸一滞,指尖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前。
那枚缝在贴身衣襟里的青衣符,在方才冰河爆炸时曾微微发热,而今竟仿佛又隐隐震动。
“……这是谁?”她喃喃,声音被风吹散。
火灯内的火光闪动如眼,似在回应,又似在拷问。
宁凡转头看她,眸中划过一抹短暂的疑惑与警觉。
她却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用牙将那层灯灰小心刮下,掰成碎屑,递至唇边,一口吞下。
苦,烫,像是将火灼的灰尘吞进腹腔。
“我若能烧一次……就能烧百次。”
那是重复的誓言,亦是将生死锁进肉骨的咒语。
她闭目半息,重新将火灯收入怀中,整个人像是在冰风中被淬火后的刀,褪去了锋利的外壳,却反而更锋,藏于鞘。
远处三军仍未动,或许是震惊、或许是观望,或许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打乱了合围节奏。
尘妤的声音再未响起,但在这死寂之后,仿佛连空气也被点燃,酝酿着新一轮风暴。
宁凡再次抬头,望向那三旌林立的对岸,眉目沉冷:
“现在该轮到他们乱了。”
?
夜将至,三面合围之局看似稳固,实则暗涌初现。
冰雪下方,蓝焰仍在缓缓攀升,火灯内余温未散。
姒族之血与焚世之火,将在这北境最后的峡谷,合燃一场无声的天问。
——天若不言,我便焚雪为誓,叫它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