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踏入县城的那天起,小雨一直在社会边缘挣扎,在最底层经受了各种磨难,命运的车轮来来回回在他身上碾压,他像一个无助的孤儿,在县城这条大河里漂流,吃住都在条件非常简陋的鞋匠铺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他的腿部开始浮肿。
为了节衣缩食,他自己弄了一个烧炭的小火炉,每餐计算着在锅里煮多少米,每顿都像乞丐一样吃得很节俭,有时端着一碗稀饭也能喝上一天,以此维系脆弱的生命。
小雨就像一只鸡蛋,在心无旁骛的孵化中,凸显生命的沉重与无言。
我知道后,非常心疼,耳畔经常回响他怯生生喊我东东哥的声音。
我经常会在周末过去看他,给他带一些米、香肠、面包什么的。
每次给他东西,在我尚未张嘴说话,他总是先发制人,用近乎执拗的目光看着我。我也不说话,就这样反盯着他看,这时他却不再看我,目光犟犟地投向街道上的人流,然后嗫嚅说,“每次都带这么多,你自己还是个学生,生活费都花光了,你吃什么啊……”
小雨就是这样,朴素、执拗、卑怯又不失敏感和自尊。
我说,“这是我的心意,你不要,我就扔大街上,你拒绝一次我就扔一次。”
小雨吓得紧紧抱着那一包鼓鼓的塑料袋。
即便这样,小雨还是舍不得吃,香肠经常留到过保质期了,我看见后,全给他扔掉,要他当着我的面,把新鲜的一口口咽下去。
他嚼着香肠,却不敢抬起头看我。
我帮他收集了全套初三的课本,并动员赖小红,两人交替过去帮他补课。
有一次,我和赖小红一起去看他,给他带了新鲜的饺子,他从来没吃过饺子,大口大口地吞咽,差点咽着,我拍着他的后背,我说,你慢点吃,急啥急,也没人跟你抢。
他就怯生生地笑,眼睛湿湿的,若有若无的泪花在眼眶打转。
即便如此,小雨仍学会了上帝以痛吻他,他却报之以歌。每次见了我和赖小红,从来不跟我抱怨生活的困顿和人世的艰难,有着超乎异常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总是非常乐观地说,等我出徒了,就自己开家修鞋铺,到时再把爷爷接到县城来。
我们鼓励他好好干,他就乐呵呵地笑。
有一次,他问我,“东东哥,你和小红姐在谈恋爱吗?”
我说,“别瞎说,我们还是学生。”
他就吐吐舌头,细眯着眼睛说,”你和小红姐很般配。”
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
还有一次,他被师傅训斥了,心情很是低落,在我的追问下,哽咽着,叹一口长气,依然无语。还是有个修鞋的妇女告诉我说,他被师傅骂了,还用鞋跟敲了脑袋。
我有点愤懑地说,“敲哪了,我看看。”
他不让我看,一个劲说没事。
但我分明发现他脑袋上鼓了一个包。
我真的很想帮他,但我无能无力,除了经常去看他,安慰他,并从自己的牙缝里抠点口粮给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看到他瘦弱的双手,多处都是厚厚的肉茧,穿着破烂油腻,都不忍心看下去,有时候甚至想眼不见为净,但我也知道,他虽然表面上倔强,却很期盼我能过去看他。而且,我甚至认为,在他看来,我的探望和安慰是他克服困难的动力。
有次放假,我从桐梁回来,去看小雨,鞋匠铺却关门了。
我敲着门。
“谁呀?”里面传来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嗓音也格外地沙哑,像是远在千里之外,却又能把你逼到幽暗墙角。
“还能有谁,我,你东哥!”我把声调拔得高高的。
一大段的沉默后,小雨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东哥,你回去吧,我已经躺下了。”
“真是的,大白天的睡什么觉”我嘀咕着。
我说,“小雨,你把门打开,我给你捎了一些菜,特意从桐梁带过来的。”
小雨有气无力说“东哥,我不需要,你带回学校吃吧。”
我说,“我妈自己种的蔬菜,生的,没法吃,我特意给你摘的新鲜菜。”
“吱嘎”门开了。
就在我和小雨四目相对时,发现他额上全是汗。
我说,“你怎么了?”
小雨摇摇晃晃迈步,没走几步,又踉踉跄跄倒在那张破烂不堪的小床上,气若游丝地说“发烧了。”
我伸手过去摸,好烫,两只瞳孔烧得晶亮晶亮的,看着很是可怜。
“走,我带你去医院。我说。”
“不用,”他沙哑着嗓子说,“睡一觉就好了!”
我看着枕头上小雨的脑袋,孤零零的,比起上次见面,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这人一瘦,眼睛就显得特别大,两只大 眼睛像是陷入了两个没有肉的凹坑里,看着十分吓人。
他一定是挺了很久,要不然不会是这种样子。
我突然一阵酸楚,抱起小雨往就外走,小雨在无力地挣扎:“东哥,不去医院,挺两天就好了!”
我一向对发烧很敏感,我想起了我的傻子哥哥,想起了那次冬冬发烧。
我说,“听话,发烧了不能挺着。”
小雨还在挣扎,“不去,我不想去,放我下来。”
他瘦弱的肩胛骨硌得我生疼,我怎么都忍不住自己,几近失控地大声喊,“你为什么要跑来县城学修鞋,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你想死偷偷死在家里就好了......”
小雨不再挣扎,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来。
医院打完针回来,我烧了水,收拾了铺子,再出去买了水果、粥、板蓝根、体温表、酒精、药棉、面包、卷筒纸。
我把买来的东西从塑料口袋里掏出来,齐齐整整地码在桌面上都妥当了,我坐在那张只剩三只脚的小板凳上,把小雨半搂在怀里,拿起杯子给他喂药,喂完药,我又开始给他喂粥,喂完粥,我又开始给他喂面包。我把面包撕成一片一片的,往他的嘴里塞。
我说,“多吃点,吃饱了,有体力,病好得就快。”
小雨又开始流眼泪。
我说,“别哭啊,眼泪都掉面包上了。”
小雨就哽咽着嚼着面包。
吃完面包,我拿起苹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水果刀,我就用水冲了冲,再用卷筒纸擦干净,递给了他。
小雨接过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咬。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外面,大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千人千相,各走各的路,各奔各的前程。
可小雨的前程在哪呢?
这么想着,我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再这样下去,小雨非死在县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