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1956年三月，年关刚过，年根儿的炮仗味在胡同深处还没散净，轧钢厂的大烟囱已冒着黑烟转了半月。
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刮在脸上有点凉。
轧钢厂的红砖大门敞着，门楼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刷得鲜红。
苏青左手提着个布包，里头是给媳妇张秀兰买的酸杏，右手轻轻扶着她的腰。张秀兰怀孕七个月，肚子挺得老高，走路慢慢的，额头上带着点细汗。
\"慢点走，不着急。\"苏青低声说，\"到了科室你就坐着，啥也不准干，也别管科室戏服的事。\"
张秀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不是厂里拉货的卡车，是那种小轿车的喇叭，\"嘀嘀\"两声，挺清脆。
俩人回头一看，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厂门口，后面跟着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宣传科的陈红梅科长，她骑得挺快，额角都出汗了。
小轿车门开了，先下来一只穿着亮皮鞋的脚，接着是个穿深灰色列宁装的男人。他的列宁装还别着华北局徽章，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人就是新来的后勤主任李怀德。
\"李主任，您到啦！\"陈红梅赶紧停好自行车，跑过去开车门，脸上笑得很热情，\"这一路上顺利吧？晚些我来做个东道主，给您介绍一下厂里的同志。\"
李怀德故作拍拍身上的灰尘，目光扫过来，先看了看苏青一身干部装，又落到张秀兰身上。看到张秀兰的肚子时，他眼神停了一下，然后问陈红梅：\"这两位是？\"
\"哦，我给您介绍！\"陈红梅先指苏青，\"这是咱们轧钢厂文艺科的苏青科长，年轻有为，这是苏科长的爱人，张秀兰同志，在文艺科工作。\"
苏青上前一步，点点头说：\"李主任好，我是苏青。这是我爱人张秀兰，怀孕七个月了，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他手也没伸，就那么站着，眼神跟看西洋景儿似的，从上到下打量了李怀德一遍——这派头，跟杨厂长那身打了补丁的工装比起来，可真是\"骚包\"得亮眼。他明白他注定跟李怀德不是一路人，他身上打着杨厂烙印太深。
上辈子电视剧就看过这张脸，看剧的时候就对这张脸印象深刻，很有官威。李怀德剧里的人生赢家，风起他当家，风停他是商场的成功人士，靠的就是他的岳父。建国初期30出头的副厅级干部很厉害了。轧钢厂新上任的后勤主任，挂副厂长。也是以后掌权的革委会主任。
李怀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大概是没料到有人敢这么跟他\"平视\"。他清了清嗓子：\"苏科长真年轻啊，文艺科是厂里的精神文明窗口，要多组织些积极向上的活动，可不能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瞧您说的，\"苏青咧嘴一笑，露出后槽牙，\"咱们文艺科就是给工人师傅们搭戏台子的，您指哪儿，我们打哪儿。不过要说花里胡哨，还真比不上您这皮鞋亮堂，走路上能当镜子使了，赶明儿排样板戏，道具组得跟您借光。\"
陈红梅的脸\"唰\"地白了，生怕李怀德动怒。哪想李怀德愣了愣，反倒笑了，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苏科长真会说笑。\"他又特意看了张秀兰一眼，笑了笑，不过那笑容有点像公式化的，然后就转向陈红梅，\"走吧，陈科长你先带我去后勤处看看情况。\"
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大嗓门：\"陈科长！苏科长！”只见刘海中穿着带油点子的工装，不过领口擦得很干净，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快步走过来。
他直接跟李怀德打招呼，几乎没看张秀兰，\"这位领导，我是锻工车间的刘海中，高级锻工！欢迎领导来厂里指导工作！\"
苏青扶着张秀兰往旁边让了让，心道这个刘海中倒是有眼色，知道李怀德就是领导，低声跟媳妇咬耳朵：\"你瞧瞧刘海中那样，就差给李主任擦皮鞋了。\"
张秀兰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李怀德被陈红梅和刘海中陪着往厂里走。李怀德走路挺直腰板，皮鞋踩在地上\"咔咔\"响。
\"咱们也进去吧。\"苏青轻声说，\"你这肚子大的我心里发慌。到了单位可别到处乱走。就好好待着就行！\"
\"知道啦，你都说了一路了。\"媳妇张秀兰无奈应道。
苏青扶着媳妇往文艺科走去，他特意转过头看着李怀德和陈红梅两人一前一后往厂里走，陈红梅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怀德身后，连腰都弯了几分，苏青心道这老书记一退休，这陈红梅就跟没了主心骨的蚂蚁，急着抱新大腿呢。
可这李怀德……苏青摸了摸下巴沉默不语，想起前世零星的记忆碎片，这人手腕子不简单，就是忒好面子，还好色。想到李怀德特意看了媳妇好几眼，不会吧？她媳妇都七个月了，这人是不是有特别嗜好，看来的留个心眼才好。
\"别多想，我没事。\"秀兰以为苏青还是担心她的肚子。
\"知道。\"苏青笑了笑，\"就是觉得他那皮鞋太亮了，比咱车间的机器擦得还干净。\"
\"苏哥，嫂子！\"身后又传来傻柱的大嗓门，他系着围裙从从后头跑过来，脸上带着点喜气，\"柱子，啥好事？瞧把你乐的。\"
傻柱搓了搓手，压低声音：\"我媳妇，陈小燕，有了！俩月！\"他说着，又瞅了瞅秀兰的肚子方向，\"秀兰嫂子也快了吧？这一前一后的，将来咱两家孩子能拜把子！正好有个玩伴。\"
\"去去去，\"苏青笑着摆摆手，\"先把你家陈小燕伺候好再说吧，别回头又偷偷给秦淮茹送窝头，让弟妹抓着把柄。\"
傻柱嘿嘿两声，挠了挠头：\"那不能，现在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哎对了，刚才我见厂门口那轿车是谁的啊？看着挺气派。\"
\"新来的后勤主任，李怀德。\"苏青收了笑，语气沉了沉，\"以后你的食堂后厨和我的文艺科都归他管了。\"
傻柱不懂这些官场弯弯绕，但也听出点不对劲：\"管就管呗，咱行得正坐得端……\"
\"行正坐端？\"苏青瞥了他一眼，\"等会儿你去后厨，把那筐烂土豆挑出来扔了，别回头让人家李主任看见，说咱们工人阶级不懂得节约——虽然他皮鞋比咱半年工资都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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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扶着张秀兰走进文艺科办公室时，屋里的干事们正忙着挂\"春耕生产文艺宣传周\"的横幅。见科长媳妇来了，李淑兰赶紧搬来藤椅，又倒了杯温水。张秀兰喘了口气坐下，嗔怪地看苏青：\"我自己能走，你快去忙你的，别在这儿晃悠。\"
\"成，那你有事就让李淑兰帮你，\"苏青从布兜里掏出酸杏放在桌上，\"反胃了就吃，别硬扛着。我去杨厂长那儿报个到，回头就来接你下班。\"
出了文艺科，苏青抄近路往厂部办公楼走。红砖楼道里墙上贴着\"增产节约\"的标语。他敲了敲杨厂长办公室的门，里头传来沉稳的声音：\"进。\"
杨厂长正伏在桌上看生产报表，抬头见是苏青，放下钢笔笑了：\"小苏来了？秀兰怎么样？快七个月了吧？\"
\"劳您惦记，刚送到科室歇着了。\"苏青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前，脸上的轻松劲儿收了收，\"厂长，跟您说个事儿——今儿早上新来的后勤主任李怀德，您知道了吧？\"
杨厂长\"嗯\"了一声，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在后勤科碰着了，说是先去后勤科转转。怎么，有啥事儿？\"
\"事儿倒是没啥，就是看着这人……\"苏青拖了个长音，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穿皮鞋戴手表，背头梳得比咱厂的机床还亮堂。陈红梅跟他屁股后头转得跟陀螺似的，还有那个刘海中，见了他跟见了亲爹似的。\"
杨厂长放下茶杯，眼神沉了沉：\"老书记退休前跟我提过，说这李怀德是上面派下来的，懂后勤管理。\"他顿了顿，看着苏青，\"你小子心里有话就直说，跟我还卖什么关子。\"
苏青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厂长，我不是信不过组织上派来的干部，就是觉得这人……派头太大，不像个实心搞工作的。您看他那身行头，跟咱厂这土坯墙都不搭。再说了，老书记一退休，厂里正是要稳定的时候，突然空降个管后勤的主任……\"
他没把\"前世杨厂长被搞下台\"的话明说，只绕着弯子提醒：\"后勤管着厂里的吃喝拉撒、物资调配，权力不小。要是有人想借着管后勤插手生产…\"苏青没往下说，只是看着杨厂长的眼睛。
杨厂长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拍。
他知道苏青脑子活，看事儿透，不然当初也不会力排众议把他从宣传科提上来。半晌，他才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书记退休，新书记没到位，厂里确实容易生事。\"
\"可不是嘛，\"苏青赶紧接话，\"就说陈红梅吧，老书记一走，她立马贴上去了，跟李怀德那热乎劲儿，恨不得把靠山俩字写脑门上。还有那个刘海中，官迷心窍，指不定想借着李怀德往上爬呢。\"
\"行了，我心里有数。\"杨厂长摆了摆手，语气却缓和下来，\"你小子提醒得对，多个心眼没坏处。但也别太紧张，李怀德刚来，总得让人家看看工作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车间，\"生产是厂里的根本，只要咱把生产抓牢了，不管谁来，都翻不起大浪。\"
苏青知道杨厂长这是心里有谱了，便不再多言，转而笑道：\"还是厂长想得开。不过说真的，李怀德那皮鞋，擦得比咱厂宣传栏的玻璃还亮，赶明儿要是让他管仓库，怕是得给螺丝钉都打上鞋油。\"
杨厂长被他逗得笑了一声，拿起报表拍了拍他肩膀：\"去你的，少贫嘴。赶紧回你那文艺科去，别回头秀兰找你麻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叮嘱道，\"李怀德要是找你文艺科的麻烦，别硬顶，先来告诉我。\"
\"哎，知道了厂长！\"苏青应着，转身出了办公室。
楼道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苏青点了根烟，靠在墙上抽了两口。杨厂长虽然嘴上说看看，但那眼神里的警惕，说明他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