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七年八月三十日·记朝午景
公元七年的八月三十日,时光流转,已然到了下午。记朝广袤的疆域依旧被明亮的秋日阳光笼罩,只是太阳的轨迹明显偏西,光线相较于正午时分,少了几分垂直的灼热,多了几分斜照的绵长。气温在此刻达到了今日的一个峰值,约莫三十摄氏度。然而,得益于湿度进一步下降到百分之三十八,这午后三十分的体感,并非难以忍受的闷蒸,而是一种干爽的、甚至带着点金石可镂般质感的热。空气仿佛被过滤得更加清澈,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近处的景物色彩鲜明。
在这片干热的午后天空下,记朝的万千景象依旧生动。北方广袤的平原上,收割后的田野显得有些空旷,残留的麦秸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农夫们或许正在家中或树荫下歇息,躲避着一天中最后的暑热。东部沿海,海风似乎比上午更强劲了一些,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海岸,为码头和城镇带去些许凉意。西域的群山之间,阳光穿过山谷,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照在崎岖的山路上,商队的驼铃声在干热的空气中传得格外悠远。而帝国南隅的南桂城,则进入了午后特有的慵懒与喧嚣并存的时段。街市上,一些需要体力劳作的活动节奏放缓,而茶楼酒馆的生意却依然兴隆,人们聚在其中,饮茶聊天,躲避着室外依旧有些炙人的阳光。官署衙门内,吏员们处理着下午的公务,窗扉大开,期望能引进一丝凉风。运河上,船只往来依旧,但船夫们的号子声似乎也因这午后高温而拖长了些许。整个记朝,仿佛都在这种干热的气氛中,调整着自身的节奏,既有持续不断的活力,也有顺应天时的短暂舒缓。这三十度的、干燥的下午,成为了帝国万物投影拉长、声音传播清晰的特定时刻。
耀华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处让她心碎成粉末的墙角。孩子们那惊恐的眼神,母亲们那如同提及什么禁忌怪物般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回荡,尤其是那句“让耀华兴来治治你”,像一根冰冷的毒刺,反复扎刺着她的心脏。她原本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至少能听到一星半点为她的辩解,哪怕是模糊不清的“耀华兴也没那么坏吧”,也足以让她在这片指责的海洋中抓到一块浮木。然而,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听到的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厌恶。
巨大的失望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她再也无法面对南桂城,无法面对可能遇到的那些用异样眼光看她的人,甚至无法回去面对公子田训他们的责备或怜悯。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穿过了依旧有些喧嚣的街市,绕开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径直走向了城门。守城的士兵似乎认得她,并未阻拦,只是有些好奇地看了这个眼眶红肿、失魂落魄的官家小姐一眼。
她走出了南桂城,踏上了横跨在护城河上的石桥。桥下的河水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缓慢地向东流去。她却没有心情欣赏这水景,只是麻木地走着,过了桥,便一头扎进了城郊那片茂密的森林之中。
林间的温度比城内要低上几度,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幽静。然而,这宁静的环境并无法抚平耀华兴内心的波澜。她独自在林间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思绪纷乱如麻。
“哎……”她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耀华兴……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这片森林,又像是在问自己,“那些孩子……他们一听到‘我要治一下他们’这句话,哪怕是他们父母为了吓唬他们而说的,他们竟然也都信以为真,甚至露出那么恐惧的神色……仿佛我是什么吃人的妖魔一般……”想到这里,她的鼻子又是一酸,眼泪差点再次落下。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思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呀?我明明是喜欢他们,想跟他们亲近,想对他们好……”她边走边想,眉头紧紧蹙起,努力在自己的行为中寻找问题的根源。她回想着公子田训的斥责——“没有经过同意就亲嘴、拥抱”。一开始,她只觉得这是小题大做,是迂腐的规矩。可此刻,结合那些孩子真实的恐惧反应,她开始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好像……我自己也确实……错不到哪个地方?”她内心仍在挣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化的解释,“喜欢孩子,表达亲近,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但另一个声音,一个被现实打击后逐渐清晰的声音,也在她脑海中响起:“但……田训哥哥说的‘越界’……好像也确实存在。没经过同意就亲嘴、拥抱……这……这似乎真的不太合理?如果换位思考,一个我不太熟悉的人,突然这样对我,我大概……也会觉得被冒犯吧?”这种认知的萌芽,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道德焦虑和自我怀疑之中。她一直以来的行为准则,她认为理所当然的“热情”,似乎在这一刻,被现实撕开了一道裂缝,让她看到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她从未意识到的冒犯性。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痛苦的自我审视和纠结中,几乎要被这种焦虑吞噬的时候,一个细微的、带着几分怯生生和惊喜的声音,从旁边的灌木丛后响了起来:
“华兴……姐姐?”
耀华兴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灌木丛后钻了出来。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衣衫有些凌乱,脸上还沾着些许尘土,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耀华兴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悲伤和焦虑被极大的惊讶所取代,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叫道:“演验?!怎么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该好好待在你父亲……待在刺客演凌的身边吗?”她下意识地提到了那个让她和同伴们之前颇为头疼的名字,但此刻,看到这个孩子,她心中涌起的更多是错愕和一丝莫名的、在孤独中被熟悉的微小存在所触碰的悸动。
小男孩演验,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耀华兴此刻复杂的心境,也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耀华兴身边,然后也不说话,就围着耀华兴的脚边开始转圈圈,像一只寻求主人抚摸的小狗。他一会儿用身子蹭蹭耀华兴的裙摆,一会儿又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鞋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满足的哼哼声。
他这般亲昵而依赖的举动,瞬间击中了耀华兴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方才在城中被所有孩子抗拒、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冰冷和委屈,仿佛被这小小的、温暖的举动融化了一角。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酸楚涌上心头,让她情急之下,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在地上转圈圈的演验抱了起来,揽入怀中。
抱起演验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想要表达亲近的冲动再次支配了她。她下意识地、如同过去许多次那样,低下头,在演验略显脏污却透着孩子特有奶香气的小脸蛋上,“叭叭”地亲了好几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急切和宣泄。
而被亲昵的演验,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在镇道氏家孩子脸上看到的恐惧和抗拒,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而欢快。他伸出小手,搂住耀华兴的脖子,用小脸回蹭着耀华兴的脸颊,用带着稚气的、无比信赖的语气说道:“姐姐好软啊……姐姐亲亲,好舒服!连拥抱都好暖和!华兴姐姐喜欢就好,演验也喜欢!”他似乎觉得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开心,又主动在耀华兴脸上“回亲”了几下,笑声越发幸福和响亮。
这一幕,与之前在城中的遭遇形成了天壤之别。耀华兴抱着怀中温暖、柔软并且全然接纳她亲昵的小身体,感受着演验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喜悦,她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但这次,不再是纯粹的委屈,而混杂了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复杂情感。她清晰地意识到,如果换成寻常人家的孩子,即便初期不抗拒,到了后期,面对她这种过于热情和密集的亲昵,很可能也会逐渐表现出不适和抗拒。但演验不同。
演验是她机缘巧合下认识的“特殊”的小伙伴。她至今还记得,当初演验的父亲,刺客演凌,在一次执行南桂城复仇时,演验卷入,险些被误伤,是她恰好看见,护住了这个孩子。自那以后,演验似乎就对她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依恋。而在演验那边,他的父亲演凌虽然并非不疼爱他,但常常忙于各种所谓帮夫人冰齐双打扫家务的琐事,或者是一些听起来就很神秘的“小目标抓捕任务”,常常无暇陪伴他。小小的演验,只能孤独地坐在房间的角落,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感到无比的寂寞和无聊。
于是,这个胆大又心思单纯的孩子,想出了一个在他看来绝妙的“好办法”——他要自己出去,离开河南区的湖州城,去找那个对他很好、会陪他玩、会拥抱亲亲他的华兴姐姐!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凭借着一股懵懂的勇气和难得的运气,他居然混上了一辆标有前往“南桂城”标志的货运马车!一路上,他竟然奇迹般地没有遇到任何马匪或者其他的危险,就这么顺顺利利、懵懵懂懂地跨越了不短的距离,从河南区湖州城,一路来到了湖北区的南桂城郊外,并在这片森林里,如同命运安排一般,遇到了他正在寻找的耀华兴。
此刻,耀华兴将演验小小的头颅轻轻按在自己的颈窝处,感受着孩子温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痒和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她用手轻轻拍着演验的后背,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充满了柔情,低声说道:“好演验……乖演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最初遇到你时,在被你父亲误伤的那次,没有白保护你……你看,你现在不是来找我了吗?”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在这个孩子身上找到的、近乎救赎般的慰藉。在这个被全世界孩子“抛弃”的下午,演验的出现,仿佛是她唯一的光亮。
与此同时,远在河南区的湖州城内,一处看似普通,内里却可能暗藏玄机的宅院中,却是另一番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景象。
刺客演凌,这位平日里或许冷静、机敏、执行任务时如同暗夜影子般的人物,此刻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宅院里外疯狂地穿梭、寻找。他的脸上写满了焦急、恐慌和难以置信,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声音因为持续的呼喊而显得有些沙哑。
“演验!我的儿子!你去哪了?!演验!”他一边在各个房间快速翻找,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希望能听到那声熟悉的、稚嫩的回应。“我操!明明刚才还在院子里玩啊!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儿子!儿子你快出来,别吓唬爹了!”
他先是冲进了家里那间采光不好的小储物间,也就是他口中的“小黑屋”,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他借着门缝透进的光,急切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压低声音喊道:“儿子?演验?你在这里面吗?快回答爹!”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和尘埃的味道。
没有任何发现,他心头的恐慌更甚,立刻转身冲上楼梯,来到二楼。他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将脸贴紧冰凉的地板,看向桌子底下那狭窄的黑暗空间,期望能看到儿子蜷缩在那里和他玩捉迷藏。“演验?看到你了哦,快出来!”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但颤抖的尾音出卖了他的紧张。桌子底下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又迅速检查了南侧的厨房,锅碗瓢盆都好好的,没有孩童的身影。接着是西侧的几个房间,他猛地推开门,目光如电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床底、柜子、窗帘后……所有可能藏匿一个小孩子的地方,他都翻了个遍,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演验,他的儿子,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演凌只能强迫自己冷静,回到东北侧的主卧室,打开那扇通往楼下后院的小门,冲下楼梯,再次来到后院。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院中的花草、石凳,然后快步走到西侧,那里有两间并排的杂物房。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同时推开两扇门!
门内,只有一些闲置的农具和旧家具,在下午斜照的阳光中投下长长的、静止的影子,哪里有小演验那活泼好动的身影?
刺客演凌怔怔地看着这一片空荡荡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家里家外,几乎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很明显,演验不是躲在某个角落,他是真的……不见了!很可能已经不在这个宅院之内了!
巨大的恐惧和自责瞬间攫住了他。他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脸上血色尽失,喃喃自语道:“完了……这下全完了……如果……如果夫人回来,发现我没有照看好演验,让他……让他走丢了……我该怎么向夫人交代?我该怎么向冰齐双交代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夫人回来后,那雷霆震怒的场景,“她……她那般性子,若是知道我把儿子弄丢了,岂不是要暴打我?恐怕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给我,就直接动手了……不行!绝对不行!”
一想到夫人那“可怕”的武力值和护犊心切的性子,演凌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猛地站直身体,眼中重新燃起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为了演验,也为了我自个儿不被暴打至残,我必须找到演验!必须在他母亲回来之前,把他找回来!”他像是自我催眠般重复着,“哪怕……哪怕只是看到他的身影,哪怕只是有人知道他的位置也行啊!我不图别的,不图什么任务奖赏,不图什么功名利禄,就图我的演验能平安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天爷,各路神仙,保佑我找到儿子吧!”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宅院,身影迅速消失在湖州城下午的街巷之中,开始了他的疯狂寻子之路。而他完全不知道,他苦苦寻找的儿子,此刻正安然地、幸福地依偎在耀华兴的怀里,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南桂城郊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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