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皇后被巨大的惊吓笼罩,只觉儿子亦受到那名为权力的妖邪蛊惑诅咒,她惶恐至极,仅余一个念头:要将巫神请来,止消这杀戮恶咒!
然而此地大乱,无人可以被她驱使,她不管不顾地扑爬起身,推开两名护卫,欲闯过这方血海魔窟,去寻鬼神来救,救醒她的儿子,救醒所有本不该不必死去的人!
但无需刘承下令,自有手上沾着血的护卫将她拦下,他们押上了一切,全无回头打算,决不允许任何人将大计毁坏。
“还请娘娘安守于此,以助我等成就大事!”
“请娘娘以大局为重!”
他们的眼睛泛着护食般的凶戾,落在看似已近疯颠的芮皇后眼中却是另一种彻头彻尾的疯癫,面容毁损发髻散乱的皇后哭喊道:“让开,快让开,我正是要请巫神来主持大局!”
“娘娘,得罪了!”
两名护卫强行将芮皇后押至卧具上,持刀将其看守,一名魂飞魄散的侍女哭着把芮皇后紧紧抱住:“娘娘,娘娘……!”
刘承在卧具前跪坐下去,背对着挣扎请求的母亲,哑声告知:“母后不必徒劳,巫神不会来……”
“但母后放心,只需过了今夜,巫神即可长伴我与母后身前……”他似对母亲说,更似对自己说:“今夜过后,再没人可以将巫神抢走。”
说到此处,刘承满是泪水汗水的脸上绽出一个带些哭意的笑,似已在提前汲取着那庞大的力量,因此他终于敢直直地看向被禁军护着后退的父皇,一双眼睛与那令自己长久畏惧的目光正面相对着,并袒露出汹涌的控诉与反抗。
刘承眼中始终未消的泪光映着血光,无尽泪水似成了沸腾的血液,他用眼神告诉他的父皇——他也是刘家孩儿,骨头里也流淌着不屈的血脉,只是它在所有人都认定“不应当”的时刻终于沸腾。
长久以来的恐惧与迟迟燃烧的血气在身体里搏杀,刘承如同置身冰与火之间,牙关发颤,呼吸灼热,所见人影皆在刀光下变得扭曲。
一半护卫与禁军击杀,余下一半人护在他身前,如同保护可助他们通天的宝玺。
扬言要杀出去的皇帝却因年老体衰,终究无法亲自提刀拼杀,亦也强行被保护着后退,一直在心里跳脚痛骂霉运的高密王被迫护驾,在刀光中匆忙扶着皇帝退到另一间相邻的宫室中,试图找寻生机出口。
宫室阁屋相连,又有长廊回环,双方逐杀不绝,因刘岐带来人手上的变故,刘承一方未形成计划中单方面的屠杀,没能在动手之初即顺利诛杀六弟与君父,刘承有些不安,但旋即又想,让父皇逃一逃也好,总归大局并不会被改变,在死之前,就让父皇也做一次四处找寻安心之所的怯鼠……
比室内逐杀形势更加惨烈的宫苑内双方人手相互牵制着,皆不允许对方大肆涌入宫室中增援,一具具流血的身体倒在宫室外、堆在石阶上,蠕动,挣扎,如一堵会呼吸的赤色鬼门。
偌大的宫苑被染红,第一场激烈的交手过罢,双方在气势上均未能压倒对方。
太子与皇后的卫队共百余人,他们被巨大的前程诱惑,又存有某种必胜的底气,故而不惧不退。
他们的对手是六皇子及其护卫,以及由薛泱带领前来支援的百名御前禁军,宫室中的争杀让这些禁军足以辨明谁才是真正的弑君者,他们占据着正当性,未闻室内皇帝死讯,又目睹六皇子在最前方提剑杀敌的果敢胆魄,遂振奋凝聚,不见颓色。
只是双方交战不久,又有一队近五六十名禁军涌入,宫苑的大门被合上,这些禁军在手臂上扎有朱色布巾,拔刀加入太子卫队——他们是杜叔林安排留下的人手,凭郭食调遣。
三百余人的交战,纵太子一方在人数上占下了优势,却已不具备顷刻间速战速决的条件,宫苑占地大而景物复杂,长廊、假山、花圃错落,刘岐与薛泱借此避开正面车轮式的大面积碾杀,尽量分散协作击杀对敌。
双方皆佩有甲衣,搏杀之下很难一击便造成致命伤,而人的体力有限,猛攻搏杀之下,举刀劈砍、格挡半刻钟后即会吃力,需要喘息,动作随之变慢。因此一旦在最初的激烈攻势下未能一举压倒瓦解对方阵型与胆气、给对手造成大幅减员,形势便会逐渐陷入耗战。
阶段性的对战未曾间断,流血,观望,对峙,支撑,等待。
凶恶鏖战带来的动静,被无心的山林木石以及有心的持天子印玺者层层阻隔,短时间内无法传开。
郭食手持天子印玺,焦灼等待之余,严加留意着各处的消息动静。
实际情况与计划预料有所出入,太子所在处禁卫准备就绪,原本只需待刘岐出现,即可一击制胜,然而皇帝戒备,出入看望太子,却也贴身携带十余名精锐死忠禁军,而那刘岐小儿踏入宫苑后交手不久,即有薛泱率百名禁军抵达支援……那么短的时间,传递消息都不够,那小子分明是早有戒备,借着巡逻做下了部署!
这让郭食无法不疑心有内奸作祟,正也因此,他不得不更加谨慎对待,而他虽手持印玺,却也不可贸然调动更多禁军前往——
一是因上林苑范围太大,禁军呈分散巡逻把守,悉数传令调动需要太长时间,也势必惊动众王侯大臣,极容易使局面失控。
二则,那鬼魂般的小儿既然早有戒备,又有未知内鬼存在,如何能保证上林苑禁军之中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薛泱的存在更何况皇帝还没死,若调去的禁军反为对方所用,那便是自取灭亡。
政事兵杀非儿戏幻想,那五六十名用以增援太子的禁军是杜叔林尽可能留下的心腹,杜叔林统领禁军,但并非全部禁军皆是杜叔林的私产,皇帝不曾被架空,其中大小禁军统领各有明暗立场,郭食很清楚,太子不具备当场将他们尽数压制的威望。
此刻太子处并不曾处于下风,绝不能、也无必要心急贸然调派不易掌控的禁军前往——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等杜叔林带人赶回,届时一举肃清遗患,将局面与人心牢牢掌控,即可万事大吉!
早在刘岐踏入那座宫苑之际,郭食已令人飞马传信于杜叔林,郭食算着时间,杜叔林此刻必然已在返回的路上。
生死成败存亡之机,郭食在室内踱步,消息传进传出。
上林苑各处的禁军虽不能调派用以弑君,但可以拿来打探并封锁消息,提防制衡,不给困兽破局而出的机会。
郭食走得实在累了,坐回到案后,望着案上的天子印玺,悠悠吐了口长长的气。
片刻,他叹息感慨自语:“我一个阉人又有何求不过是图个活命长寿啊……”
可总有贵人不想他活,他不想死,便也只好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不让那些贵人们活。
近日所遭受的恐惧终于开始慢慢远离,郭食抬手抚摸那印玺,几分遗憾,但想象着今夜过后的日子,却到底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更多的笑声此刻在响起,豪爽的,愉悦的,赞叹的,以及孩童嬉闹的,此起彼伏,将偌大的秋狩围场填满。
一座座摆着案几的彩棚下,坐着许多官员与家眷,彼此说笑交谈着,等待今日狩猎最丰的得胜者被揭晓。
随着太阳西斜,越来越多的人从山林猎场中返回,多少都载着猎物,引来孩童们惊呼围看。
有耳目敏锐的王侯知晓了太子受伤的消息,亦隐约察觉到了某种“家事变故”的发生,他们内心骚动,躯体未敢急着擅动。
此类事如斗兽,最终胜出的猛兽才会被拜服,胜负未见决出之前,贸然靠近,脚下位置稍有不对,便有可能会成为被撕碎的倒霉蛋。
“高密王还未出山吗”
有人看着狩猎归来的王侯们,未见高密王身影,随口有此一问。
全不知暗中消息的人则道:“太子殿下似乎也还没见出来……”
官吏内侍在清点诸人带回的猎物,龙体抱恙的皇帝在离开时即已将余下事务交给了严相。
严勉端坐于案后,目光越过清点猎物的人群,看向一座主座空了的彩棚。
那原是少微的位置,她在小半个时辰前离开。
彼时有一名内侍匆匆而来,声音低而快地向少微传递了一句消息。
消息来自邓护,少微即刻起身离开,郁司巫快步将人追上低声询问:“巫神何往”
少微:“救人。”
郁司巫一怔,声音更低些:“是否要下官……”
少微脚下不停,打断她的话:“不必。”
被郁司巫目送的少微没走出太远,全瓦迎面而来,面容几分不安,却将另一则消息告知少微。
少微面色微变,脚步更快,抄近道奔回下榻的阁苑。
姜负并未参与今日狩典,原因是她自称如今容色过殊过盛,一旦现身势必招来瞩目,届时无人在意秋狩本身,她不免落下一个喧宾夺主的罪名。
如今不喜喧闹的冯珠自也随她留下,二人上半日已自行游赏过一番,于午后返回居所。
而少微赶回时,果见如全瓦所言,阁外围着足有二十多名佩刀禁军,为首者见到她,上前叉手行礼,低声道:“上林苑有刺客出没,此事不宜宣扬,我等奉陛下与太子之令前来保护,太祝既归,为保万全,还请速速入内。”
说着,他微躬身让路,做出相请姿态。
少微目色冷下,人未动,而是抬头向上看。
一扇本就半支的窗被推开,临窗与冯珠下棋的姜负转头垂眼下望,含笑开口:“小鬼,回来了。”
冯珠也转头看向女儿,手中执一颗黑子,神情从容宁静。墨狸的脑袋从窗子里探出来,站在姜负身侧的家奴向少微微微点头。
姜负笑眯眯说:“既回来了,那便去吧。”
莫名其妙的话,让少微安下心,转身即走。
那名为首禁军见状愕然,带人来此便是为了引巫神回来,好将她一并看住,此刻如何能让她走
“巫神请留步!”
他快步追上,被他抬手拦下的少女抬起眼,锐利的眼神让他一瞬感到危险,但又强自将心神定下——纵要降神却也还需先穿巫服再跳祭舞,神鬼也并非随时都会被她招来附体。
禁军如此劝服过自己,语气几分硬气暗示:“此事非同儿戏,还请巫神勿要辜负陛下与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庇护。”
少微听得动静靠近,遂不出手,大步绕过拦路者:“既如此,我前去道谢。”
“巫神!”
那禁军气恼再追,然而侧方倏忽有利箭飞来,箭矢精准扎入他身前脚下一步远处,他色变止步,只见侧前方鲁侯持弓纵马带人归来,沉声质问:“尔等何人,敢阻君侯!”
禁军压下怒气,急忙解释来意,然而那透着一股几近怪诞般漠视的少女脚下不停,已径直走向鲁侯:“大父,马。”
鲁侯即刻下马,少微迅速跃上高大马背调转马头,她身后,甚至并不知晓孙女去意的鲁侯已不由分说带领一同入山狩猎的冯家护卫拔刀:“……是保护还是圈禁倘是后者,拿出明旨,说明缘由!否则先问一问老夫答不答应!”
少微不理会身后一切声音与争端,强行纵马疾驰而去,深衣广袖与紫绶飞扬,划过西斜的太阳。
祖孙二人各有各的强横鲁莽,鲁侯态度粗暴,反让人将那些禁军围住讨要说法、又要去皇帝面前对质。阁楼上,冯珠的表情到底现出几分担忧,看向姜负:“女君,晴娘此去……”
姜负望向窗外,开口与赵且安道:“楼下堂中我已设下阵法,鲁侯也已归来。她的路未必好走,你去吧,去为她护法。”
家奴点头,自后窗跃出。
下方一名禁军忍不住要与侯府护卫拔刀,被同伴及时按住,那皱着眉的同伴望去少女纵马离开的方向——无刀无甲,独身一人,前面的路,她闯不过,飞不出。
离开众人视线后,少微疾驰而去的方向,却并非太子所在宫苑。
不顾沿途一切人等,少微纵马一路南行,越往南,人越少,但在一条岔路处,仍见一队禁军把守。
那队禁军见有人纵马而来,出声喝止,但对方仍疾驰不停,稍近些,看清是女子,并紫绶飘扬,即刻便知晓对方身份,却依旧不敢贸然放行,匆匆架起密密长枪相阻。
“请君侯止步!”
临近时勒马,伴着马匹嘶鸣,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马背上的人带着命令开口:“让路。”
为首者道:“我等奉命把守于此,明日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奉谁的令”
一名禁军高捧绢帛:“所奉皇命,见天子赤印!”
马背上的人再问:“由何人手中发出”
“乃中常侍!”
禁军答毕,只见那少女立时调转马头,十分痛快地听令折返。
少微已知家奴在后方跟从,此刻折返不过百步,唤出沿林而行的家奴,简单明了下达指令:“郭食手中有天子印玺,盗出,交与阿母!要快!”
言毕,少微即再次调转马头,冲向前路。
那些禁军见人离开,刚将长枪收起,不防之下她竟陡然气势汹汹卷土重来,不顾喝止,横冲直撞,强逼他们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