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也只是听说……”全瓦声音更小了些:“仙师与陛下言,于承祥殿中静坐时心神难安,许多符纸也被一阵怪风扫落,或是奉神处不宜借来设宴,许有叨扰神灵之忧……”
“仙师离开后,陛下夜间似发了噩梦,醒来后便道,为求稳妥,还是依旧在沧池设宴便罢。”
全瓦有一名同乡前不久被提拔到了皇帝寝殿中侍奉,因而才有这些消息说法。
“奴来时,已见仙台宫弟子在沧池宫苑内外张贴符箓,陛下有令,仍由仙师提前三日亲自护持辟邪,以求万无一失。”
言毕,全瓦即行礼告退。
“陛下果然还是十分信重仙师之言。”返回神殿的路上,少微面无表情,似同自语。
“赤阳仙师乃百里国师的师弟,自是有真本领的……”郁司巫正色低声劝说:“不必与他较劲,陛下在何处设宴与我们神祠并无太大干系,我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
少微看着前方。
她就是在做自己真正的分内事,设宴的地点与她更是有很大关系。
赤阳察觉到她在设局,他无法猜测会发生什么,但他笃定她在算计他。
他走出那圈套,以那似是而非的巧妙言语脱身,并埋下一条后路,若承祥殿安然无恙,可以是他消弭祸事有功;若承祥殿出事,更是他神妙无双、提前感应规避。
此恶贼将计就计,竟还要借她的“预知”之能来彰显自身,与其说是贪婪,更像是高高在上的俯视和嘲讽,试图借此试探她的反应。
少微走进神殿,凝望着那些高大的神鬼塑像。
自三月三长陵大祭之后,赤阳每日早晚都需服药压制病症。
他所服之药无法制成丹丸,务需煎服方能保留药性,之前每每奉命入宫护持,皆由其弟子顺真在太医署中借炉煎药。
药材皆是提前带来,并非在太医署中抓配,非但如此,泡药煎药时顺真从不离开半步,更不会假旁人之手。煎毕,待药稍凉,滤出药汤放入自己带来的汤罐内,药渣也要一并带走,不留任何痕迹。
今次也不例外,天色将暗,顺真再次来到太医署为赤阳煎药,做罢一切,抱着药罐踏出煎药室。
步下三层石阶,他忽觉手背处有东西爬动,下一刻,啃噬刺痛陡生,这疼痛带着腐蚀之感,顺真一时没有防备,剧痛受惊甩手之下,药罐“啪”地跌碎。
视线昏昏中,隐约可见一只又大又长的毒蜈蚣迅速游走,这蜈蚣毒性猛烈,顺真只觉毒气透过手背伤口迅速蔓延,整只手都如同火烧般疼痛。
一群医者听到动静跑出来看,有人劝他立即入内处理解毒,顺真忍着疼痛,却道:“有劳掌灯,就在此处为我除毒!”
又急忙出声阻止两名试图清理碎掉药罐的医者:“勿动!”
他就地盘坐下去,未允许任何人触碰地上狼藉。
知晓他是仙师弟子,众人只好顺从,很快有医者取来伤药、银针等物。
暮色合毕,人影憧憧,顺真感到视线也被毒性妨碍,眼前一度模糊,直到毒血被引出,又上药包扎,他才逐渐找回清明。
他仍坚持亲手收拾药罐,细心留意了碎片数量,确定无误,又拿自己的道袍将地上残留的药汁擦拭干净。
如此一番折腾,另取药来煎,待将药汤奉到赤阳面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沧池中央建有一座十丈高的高台,名渐台,池畔有一处高阁与之对望,名望沧阁。
望沧阁内外张贴着朱砂符箓,赤阳于二层阁中打坐,其余弟子皆在一楼阁堂之中诵经。
顺真将罐中汤药倒入碗中,双手捧于赤阳:“请师父用药。”
赤阳见他手掌上缠有伤布,未急着接过,只询问伤处来由。
顺真便将遭毒蜈蚣咬伤的经过说明,赤阳听罢,缓声道:“你被人算计了。”
顺真精通铸造与机关术,人不算聪明绝顶,却也称得上戒备谨慎,此刻低声道:“师父放心,徒儿一直守着那摔碎的药罐,未曾让任何人经手。”
赤阳却报以最坏的打算:“对方既有备而来,无论你如何小心,那人多半已在无知无觉时得手了。”
顺真面色凝肃,立时道:“是徒儿大意了,徒儿现下便返回太医署……”
“罢了,既是无知无觉,你又如何能查清是何人。”赤阳平静地道:“只是少许汤药,一时不可能查验出什么。”
就算最后查出了什么,甚至牵扯到了什么,也并非是他当下所在意的事……真正需要在意此事的另有其人。
“明日,你出宫回府一趟。”赤阳的语气毫无波澜:“或许还要有些别的动静。”
此番对方借此计将他困在宫中,一计未成,必是心急如焚,除了借机查验他的用药,想来也不会放过其它机会。
次日晚间,数道黑影造访仙师府。
这座府邸已被赵且安盯查了无数次,他目标明确,趁着赤阳不在,今次直奔赤阳居院。
此院中设有阵法与机关,前脚刚潜入,后脚便被困于其中,毒箭一时齐发。
好在此次赵且安早有准备,身侧自有神秘兵器,且是两只,各克一样。
待顺真带人赶到时,正欲入内查看来者是否还有活口,院门刚被打开,迎面即见一道灰影持刀凌空劈来!
顺真一惊,举刀抵挡,被生生逼退数步,好在身侧护卫迅速围上,另有一名同伴向那灰影抛出暗器。
拿汗巾蒙着脸的灰衣家奴旋身躲避暗器。
那放出暗器的清瘦男子身法同样快如鬼魅,他瞬间飞身追随,手中暗器毒针如雨般飞出,下一刻,忽有一只利弩破风飞来,直刺男子面门,他倏忽后仰,险险避开,直身时定睛望去,只见居院正堂屋顶上方立着一道压阵般的玄色身影。
蒙着脸的少微手持弓弩,再次射出弩箭,阻拦靠近的护卫,掩护下方的家奴。
院中鲜血飞溅,打斗的混乱动静开始惊动周围的府宅,赵且安挥刀再砍退一名暗卫,转头朝屋内催促:“快!”
不多时,堂中即窜出一道黑猫般的影子。
少微见状,立刻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反手拧断一名暗卫的脖颈,接住他手中落下的火把,用力抛砸入堂中,火星四飞,竹帘立刻被点燃。
赵且安一把揪住她手臂:“走了!”
将要跃过墙头时,少微一脚狠狠踹破了墙根处的水缸。
三道黑影跃入夜色中很快消失不见。
众人忙着灭火,那放暗器的男人咬着牙让人帮忙处理肩头刀口,口中骂了句不干不净的话。
顺真的神态却有些异样,他看着院中被破解的机关,再回想那道钻入屋内搜找的黑影,心中不禁浮现一个猜测——那人难道也是墨家后人?
“可有机关暗室之类?”刚回到姜宅,来到居院堂中,少微褪下夜行衣,扯掉蒙面的布巾,即刻便问。
少微夜行衣下是寻常衣袍,小鱼分别抱起三人带着血迹的衣物,跑去灶屋里焚烧,顺便热一下锅中汤饼,分给夜猎归来的人吃。
夜行衣褪去只剩半臂里衣的墨狸老实摇头:“我全都摸一遍了,没有任何机关痕迹!”
少微皱眉腾空盘坐下去,又把家奴一惊,劝慰她:“这一趟也没白去,至少能确定她不在仙师府。”
此番前往,本意是混淆赤阳视线。
又恰可趁着赤阳不在,无人及时调整那碍事的阵法,就此趁虚而入,让墨狸探查是否有隐蔽暗室存在。
更何况她闯进鼠穴,杀了鼠卒,烧了鼠窝,还踢烂了鼠缸,怎么算都不亏。
但少微哪里会满足,她坐在那里,拧眉道:“不在仙师府,那究竟将她藏在了何处?”
本以为赤阳定会将她就近藏放,然而今夜此探,却一丝机关痕迹也无,一根头发丝也未寻到。
不通少主烦忧的墨狸闻到汤饼的气味召唤,立即往灶屋奔去。
家奴则坐下倒水喝,一边道:“这下来看,恐怕真的只有从赤阳口中才能问出了。”
早也有了心理准备,料想赤阳不会轻易让他们将人或尸身找到。
“今日放暗器的那个人,便是三月三时丢下鞋履,乱你军心,诱我出城的车中人。”家奴道:“今日与其交手,可知他身法极快,擅用暗器……如此特征和年岁,倒是叫我想起一个人。”
顿了顿,又措辞更准确地道:“倒也不能说是人,乃是个江湖人称松鸦的禽兽,此禽贼仗着身法诡异,欺辱富家女子,十分猖獗。大约七八年前,道上消息只说其已被朝廷擒杀,倒不知为何没死,反为赤阳所用了。”
少微语气厌恶:“早知方才就该先紧着他再多放几箭。”
“今次不欲闹大,下次有机会,必不留他性命。”家奴将陶碗放下。
次日,望沧阁中,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将药碗慢慢放下。
顺真跪坐旁侧,低声道:“已报于绣衣卫缉查……”
赤阳微微一笑,并不认为绣衣卫能查到什么,但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该让那只鸦奴报于他的主人。今次他的鸦奴亲眼看到了她的大胆放肆、全身而退,他便该知晓我所言非虚了。”
顺真低声答:“松鸦今日天未亮便出去报信了。”
赤阳满意点头,望向一侧大开的窗外正经过的一群巫者。
明日便是五月五。
许多宫人的身形在四下忙碌。
有宫娥远远抬首向那阁中望去,低声讨论:“有仙师在此护持,这两日沧池畔果然再未见到蛇虫出没,清净多了……陛下请仙师护持到明晚宴席结束呢。”
“没有蛇虫,咱们也能安心省力许多。”
“今年不知有没有百戏可看?”
“年年都有,今年自然也有……来了这么多诸侯皇亲呢,很该热闹热闹,好好驱一驱邪祟。”
“大巫神也会入宫驱邪,不知是否还会降神,叫什么邪祟现身……”说到这里,宫娥声音更小,敬畏地住了口。
阁外的宫娥内侍们往来轮换,伴着日月交替,布置准备着一切。
待朝阳再升起时,近百名神祠巫者与五月五一同如期出现。
少微经过望沧阁畔,一名年轻道人等候在外,与她行礼,含笑向她转交一物:“此乃仙师所赠,望稍加护持于太祝,更顺利地完成今日的驱傩之仪。”
少微不动声色地接过,那是折叠整齐的朱砂符箓,打开之后,里面却是一缕乌黑的头发。
此发乌亮如绸,少微眼前瞬间闪过姜负晨起梳发的模样,站在堂屋外伸懒腰时发髻顺垂的背影,捂着脑袋不许她拔下那根碍眼白发时的情形……
浑身的肌理瞬间紧绷,血液滚沸,自骨头缝里迸发出难以遏制的杀意,少微慢慢抬头,正见二楼阁窗处一抹漆黑的袍,那是她做梦都想劈开的黑山。
这一缕黑发果真是姜负的吗?是与不是,都是无比傲慢恶毒的攻心符咒。
极短极平整的指甲却也将手心攥出了血,混着汗,乌发在手心里变得湿黏,阴差阳错般有了切实温度触感。
少微耳边嗡鸣,强行将一切失控的情绪困在掌心之内,语气平直缓慢地道:“仙师好意,我必报之。”
言毕,即带着神祠众人离开,一路再无停留地去往承祥殿。
待太常寺的官员将一切准备就绪,帝后携储君皇子,以及众皇亲至承祥殿,一同完成了五月五的祭祀。
祭罢神鬼,巫者便需前往各宫室驱傩除疫。
天气闷热,却仍有许多宗室子女想要跟随观看驱傩仪式,刘岐也漫不经心地道:“是该跟过去盯着,以防有不知死活的人趁机做下什么手脚。”
这话分明有所指,皇帝皱眉呵斥:“刘岐,不得再口吐放肆之言。”
身着郡王朝服冠冕的少年叉手道:“父皇,儿臣不过防患于未然。”
言毕,即后退两步,自然而然地走到前方,在距离那名已经戴上神只面具的大巫神花狸身侧五步开外处跟随。
刘鸣等人见状也忙跟去。
刘承欲言又止时,已听皇帝交待贺平春:“派人跟着守着,莫要让那竖子胡作妄为惊扰了傩仪。”
佩戴着面具的巫者们或持礼戈,或持长羽,穿廊入殿。
花狸身侧则有两名巫男跟随,他们手提朱漆木桶,花狸手握艾草,不时蘸取那桶中混有雄黄的水,挥洒于四下。
每当入得一座宫殿,巫者们即会分作数队进入不同的宫室,但慢悠悠跟着的刘岐始终只跟着花狸。
在旁人看来的监视之下,是真正的防患于未然,少年字字真切,只是他防的并非是皇父之患之未然。
长陵驱傩时,她孤身一人曾坠入漆黑墓室,此次决不能再有此等事发生,他会一路跟随。
有他在,有许多宗室子弟在,还有监督他不要胡乱发疯的绣衣卫在,就算有什么阴谋,也不敢轻易示出。
衣襟内塞着那一缕发,心口里堵满了情绪的少微,感受着那道目光的随护,一点点找回了平静的呼吸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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