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无情地掠过试车场的黄土,卷起几片枯黄的树叶在试车场中打着旋儿,天气愈发寒冷,冻得人瑟瑟发抖,但在场的领导们却个个热血沸腾。
“好看倒是好看,可别是绣花枕头一包糠,说得天花乱坠,真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拉稀。”原厂的一位老师傅一边抚摸着新款拖拉机锃亮的外壳,一边说道。
他叫张玉田,自建厂起就进厂工作的老师傅,如今已五十六岁。这位老技工搓了搓那双布满机油渍的双手,指节处结着厚厚的茧子——那是十多年来装配无数台东方红拖拉机所留下的深刻印记。
他堪称拖拉机厂维修部的定海神针,无数拖拉机的疑难杂症都能被他轻松化解,所以厂原厂领导带他过来验证新车,自是有其道理。
张玉田望着眼前光彩照人的新车,后槽牙不自觉地咬紧了。在他的观念里,实用才是最为关键的,好看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张师傅,给大伙打个样!您可是最具权威的。”革委会主任蔡晓光的喊声从一旁传来。
张玉田深吸一口气,那布满裂口的手掌缓缓抚过新车的引擎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瞬间回想起去年冬天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给老 28 型更换曲轴时,扳手粘掉手皮的那种钻心疼痛。
新车的红色喷漆在阳光下闪烁着犹如绸缎般的光泽,全然不像老车用刷子涂抹的漆面,总是带着粗糙的颗粒感。
周秉昆挥了挥手,几个技术科干事迅速地给新款拖拉机头的尾部装上悬挂式铧式犁。悬挂式铧式犁通过拖拉机的液压悬挂系统连接,安装和拆卸极为简便,作业时,机具升降灵活自如,能够依据土壤条件和作业要求迅速调整犁地深度。
在厂试车场地的一角,有一块板结的硬土地,专门用于试验拖拉机的犁地能力,这可比空跑要有意义得多。
张玉田见装车完毕,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抬腿准备攀进驾驶舱,就在这时,他愣住了。以往需要抓着锈迹斑斑的铁框才能借力,而现在车门下沿竟然多出了一个铁架加硬木的踏板。
当他坐上座椅,海绵的弹性透过粗布工装传到腰间,让他不禁想起家里新换的棉花褥子,那柔软舒适的感觉如出一辙。
右手刚一摸到方向盘,二十度的倾角使得手腕自然垂落,丝毫不像驾驶老车时那样,总要耸着肩膀。想起去年秋收之后,就因为驾驶老车的别扭姿势,他足足贴了半个月的膏药。
一个技术科的干事小跑到车边,给张玉田递上钥匙,并向他说明启动方法。
钥匙插入的咔嗒声清脆且动听。张玉田的手指悬在电启动钥匙上微微颤抖,三十年来,他摇断过七根启动摇柄,最惨的那次,反弹的摇把竟然打碎了三颗槽牙。
当他手指扭动钥匙的瞬间,电动马达带动双缸柴油机的轰鸣声骤然响起,他条件反射般地缩了下脖子,却发现这轰鸣声仿佛是被棉被包裹着传出来的。转头瞧见仪表盘上露出的一点新装的隔音棉,这才明白为何驾驶舱里不再像往日那般震耳欲聋。
挂挡杆握在手中,触感温润,黄铜同步器的阻尼感让他不禁联想起供销社新到的金星钢笔。二挡推进去时,那丝滑的感觉令人心悸,要知道去年这个时候,他带着徒弟修理变速箱,那些打齿的旧齿轮能把人的虎口震得鲜血直流。
车身平稳地切入板结的试验田,40 马力的强大推力从脚底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黑土地在轮胎后的铧式犁下翻出整齐的浪花。从后视镜中看到,老 28 型需要三次换向才能耕完的地垄,新车一次就笔直地犁到了尽头。
转向的时候,他故意没有使足力气,液压助力泵立刻发挥作用,将方向盘变得如同拧收音机旋钮一般轻巧。还记得去年驾驶老车转弯,得把整个身子都压上去,有一回转向拉杆卡死,硬生生把棉袄腋下的缝线扯开了。
此刻,他单手转动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竟然能够腾出来想要抹去挡风玻璃上的哈气。不想挡风玻璃上并没有以往的雾气,原来挡风玻璃底部有热风喷出,他这才记起技术科长周秉昆曾经讲过,这是利用发动机余温引入驾驶舱内的暖风系统。
“试试爬坡!”周秉昆的喊声被柴油机声掩盖得有些模糊。张玉田瞄了眼新装的仪表盘边上的按钮,轻轻一按,收起抬高铧式犁,同时转动方向盘,朝着不远处 30 度的试验坡驶去。
这个坡,以前驾驶老车得提前三十米冲刺。他故意在坡前五米才换三挡,新变速箱齿轮咬合的瞬间,高频淬火的渗碳钢发出悦耳的蜂鸣声。车头昂起的刹那,他看到仪表盘转速稳稳地停在 2200 转,不像驾驶老车每到这时候,指针就跳得像受惊的兔子那般慌乱。
下坡时,他猛地踩下新装的液压盘刹,惯性使身体前倾的距离比记忆中缩短了足足半尺。从后视镜中看到,两道刹车痕笔直得如同尺子画出来的,不像鼓刹那样总会歪出蛇形的轨迹。橡胶缓冲垫将颠簸过滤成细碎的震颤,屁股底下不再是硬木板的生硬磕碰,倒像是坐在生产科新买的沙发上那般舒适。
待他绕着试车场跑完第三圈,围观的干事和领导们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张玉田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望着前挡风被暖风吹得干净透明的玻璃边缘,正巧看到蔡晓光凑上来激动得通红的脸。
张玉田颤抖着关掉引擎,寂静中只听见西北风掠过车顶的声音——原来驾驶舱的隔音效果竟是如此之好,往年这个时候早就该被柴油机的余震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了。
“这车……”他抚摸着依然温热的操纵杆,三十年来第一次在试车后没有急着跳下车,“得用棉布把仪表盘包上,东北的雪渣子最爱往这些缝里钻。”话音未落,技术科的小年轻已经迅速掏出笔记本唰唰地记录起来,钢笔尖在纸面上划出的沙沙声,与车舱外呼啸的北风交织成一首奇妙的二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