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垣上的风带着铁锈的腥味,刮过面庞如同冰冷的小刀。季梁的白髯在风中乱草般颤抖。他枯瘦的手死死扣住女墙垛口,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凸显出骨头,指尖下的砖石冰凉刺骨,如同握着一块即将碎裂的寒冰。
隔着吊桥尚未落定的烟尘,穿过那片楚军撤退后裸露出的、被无数车轮和铁蹄蹂躏得一片狼藉的冻土泥泞带,季梁的目光如同淬炼的鹰隼,死死盯住远方——那面代表楚先锋屈重的玄黑大纛,在一队押送着沉重牛车的精锐拱卫下,缓缓汇入更远处庞大的赤色洪流。牛车上层层覆盖的麻布被风掀起一角,漏出底下刺目的、属于随国府库的金器和精丝光泽。
屈重离开时的背影,那山峦般的沉稳步伐下,季梁却分明嗅到了一丝被强行压制的、混杂着死亡与阴鸮的暗流!
“君侯——!!”季梁猛地转过身,声音不再苍老沉缓,而是骤然裂帛般尖利刺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迸溅的力道砸向立于城楼中央、刚刚松弛下一口气的随侯!
“楚人既令屈重入城受盟索贡!此绝非寻常大将临机处置权柄!此必是——王冠早坠!王尸已僵!中军大纛之下,盖着的只是一具棺椁!!”他疾步上前,逼视着随侯刚刚泛起一丝血色的、残留着劫后余生喜悦的脸,“楚国先锋!代王盟约!已是滔天僭越!不合常理!唯有一种可解——熊通已死!郢都储君为稳军心秘不发丧!如今贡物得手,金帛缠足!全军如同背负泰山重负!只待退至安全距离!便是一盘散沙!”
季梁的胸膛剧烈起伏,语速快如连珠,喷溅出的唾沫星子几乎飞到随侯的貂裘上:“此刻!!随都锐卒即刻点兵!轻骑突进!衔尾猛追!咬住其溃散后军!此非追击!乃驱赶狼群!使其恐慌自相践踏!将其推下汉水悬崖!天赐之良机!失此一瞬……纵有十万金山,随国再无宁日矣!!”
随侯脸上的劫后松弛瞬间凝固!随即猛地涨红成猪肝色!他刚刚因恐惧而放下的心,骤然被季梁这番话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那无边无际的楚营杀伐威压仿佛又兜头罩下!他几乎是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声音因极度的后怕和刚刚摆脱生死大关的余悸而变得尖锐颤抖:
“季……季梁!汝何其狂悖!寡……寡人几倾一国之库!奉上金帛如山!方……方换得楚人高抬贵手!保全社稷宗庙于顷刻之间!!”他指着城外那片被遗弃的楚军营盘基座痕迹,如同指着猛兽脱枷后留下的恐怖爪痕,“此刻发兵?!那屈重!那楚军!乃破绞灭郧、踏碎绞骨之虎狼!此刻其军容尚整!其煞气未退!我等……我等这是……才离刀口!你想……你想把……想把寡人……把整个随都……再推入万劫不复的沸鼎汤锅之中吗?!追?!取祸之道!这是自取其祸啊——!!”
城上死寂!那些簇拥着君侯、刚刚还在为免于屠城而心有余悸、甚至暗喜的大夫们,也个个面无人色,如避蛇蝎般低下头,不敢看季梁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几乎要吃人的赤红眼珠。
季梁须发戟张!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北方天际!那惨淡的天空竟在此刻,云层裂开一丝缝隙!露出灰白天幕上,翼轸二星的轮廓!它们的光芒并非平静交替,而是如同两柄滴血的青铜矛戈,死死抵在一处,角力般互相挤压!其光赤中透黑!明灭不定!更令人心悸的是,二星分野之象,竟隐隐浮现一层如同冬日清晨冻结白霜般的、极不自然的晦暗阴影!
“天象如此!分野已染血霜!此兆非虚!”季梁的声音嘶哑如夜枭哀鸣,“君侯!不可……不可再……”
“报——!!!!!”
一声凄厉、变调的嘶吼如同裂帛!瞬间割裂了城头的死寂与争论!一名浑身泥泞、衣甲残破的随国快马探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城楼台阶!一头栽倒在高阶下!他胸膛剧烈起伏,口鼻白气狂喷,显然是一口气从江滨狂奔至此!
“楚……楚军……”探子喉咙里咯咯作响,仿佛被惊恐堵塞,“楚军……渡汉水了!!”
随侯瞳孔骤然收缩!其余众人也猛地一怔!渡江?刚撤退便渡江?如此急迫?
不等随侯等人回过神,那探子猛地抬头,脸上混合着奔跑的潮红与被某种巨大惊怖扭曲的神色,声音拔高到撕裂:
“他……他……他们!三军尽缟素!!孝幡……孝幡蔽日!白茫茫一片!江面上全是……全是楚卒的嚎哭之声!!其声震天……天崩地裂!闻之……如恶鬼……如地府倒倾!!他们说……说……楚武王……熊通……早就……早就殁于小军山下了!!——!!!”
“轰——!!!”
一个无形的霹雳狠狠炸在所有城头随人的头顶!震得人人耳中蜂鸣!眼前发黑!
“王……王殁……了?”随侯脸上所有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张在貂裘映衬下显露出一丝庸懦的脸瞬间惨白如死人!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空洞的如同秋风吹过陶俑的空腔。
他仿佛不能理解。目光茫然地从阶下喘得如同破风箱的探子脸上,缓缓移向身边那些同样被巨大惊愕和恐惧冻结的面孔,最终落回季梁那张此刻只剩下无尽苍凉与讥讽之色的脸上。
城头的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蛇,沿着脊椎骨疯狂往上钻,最终凝聚成一柄无形的冰剑,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那份侥幸、那份如释重负、那份用金玉买来安稳的自欺欺人……瞬间被这迟来的噩耗和眼前老臣眼中那冰冷的讥诮彻底粉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整个世间玩弄于股掌的巨大荒谬感,和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后的、火辣辣的屈辱!
“生……?”随侯的嘴唇剧烈颤抖,最终发出一种似哭似笑、如同喉咙被砂砾磨碎的干涩嘶鸣,每一个字都像掺着血渣挤出来,“寡人……只闻其盛军威!唯见其旌旗蔽野!亲睹其虎狼踏临城下……只知其……生!何其生猛猖狂!谁知……谁知……那旌旗之下……竟是……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啊——!!!”
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热泪如同决堤,汹涌而下!砸在冰冷的貂裘毛领上!牙齿死死咬进下唇,腥咸的鲜血瞬间溢满口腔!
那是悔恨!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汉水,汹涌倒灌进他因怯懦而选择短视的躯壳!
迟了!
都迟了!
他的耳中轰鸣不已,只余下探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在脑中反复撞击——三军缟素!孝幡蔽江!哀声震野!武王早就……
那面巨大的蟠龙赤旗轰然倒下的幻影,压垮了他最后一点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