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棼之野,贝丘之地。时值深秋,天穹如同一张浸透了墨汁又反复揉皱的灰色巨布,沉沉地压在枯黄的原野之上。唯有漫山遍野的枫树,逆着这无边的灰败,燃起一片片惊心动魄的血色!枫叶赤红得诡异,仿佛无数在阴间受尽酷刑后喷涌而出的血痕,狂野地涂抹在山坳沟壑之间,又如同亿万凝固焚烧的魂幡在萧瑟寒风中烈烈作舞。衰草连天,枯黄中夹着灰白,匍匐在风中呜咽翻滚,掀起阵阵无边无际的死寂之海。
呜——
低沉肃杀的猎角长鸣撕裂了原野的死寂。号声如渊,卷着血腥气在林间回荡。
齐襄公跨坐于神骏的玄色战马之上,一身华美织金的银灰戎装,在血色枫林与苍黄草浪的映衬下异常刺目。左右亲随、文武大臣与甲胄鲜明的卫队如同一条铁铸的巨蟒,尾随其后,肃杀之气足以冻结山风。
“呼——” 襄公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枯草、腐叶和远方野物骚膻味道的空气,猛地敞开外罩的玄色织金披风,任由寒凉的秋风鼓荡其内。望着眼前这片被他踏于马下、无边辽阔的原野,一股睥睨天地、主宰万方的豪情夹杂着酒意从喉头冲涌而出。他勒马扬鞭,指点江山:
“秋光——暮兮!”声音洪亮,被风送出很远,又撞在血红的枫林上,带起奇异的回响,“枫叶——翻!”他的视线凝驻在枫林深处那最浓烈的一抹猩红,仿佛看见无数魂灵在其中挣扎燃烧。
“寒威作兮,露正漫!”他目光扫过远处枯草之上凝结的、冰冷泛着死气的白霜,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狂热,“青烟赘翠兮——光景盘桓!”眼前景象似乎幻化成了他掌控一切的宏大棋局。尾音拖曳,带着志得意满的沉醉。
铁蹄踏过荒原的脊背,进入一片广袤的田畴。枯焦的田埂界石歪斜断裂,昭示着主人早已逃离这片不祥之地。然而视线尽头,残存的村庄黑点般散布,如同被遗忘在灰黄画布上的墨渍。襄公眼中不见荒凉凋敝,只余唯我独尊的迷醉,又昂首长吟:
“田畴——辟兮!”他挥舞马鞭,指向那荒草蔓生的田垄,仿佛看见他统治下的无边疆土,“疆界——宽!”那目光似已越过这片旷野,落在更辽阔的地图上。
“鸡犬闻兮,生齿繁!”口中高呼着虚假的繁荣,嘴角勾起傲慢的弧度,忽略了视野中那些空寂废弃的茅屋、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尸骸腐气。“千乘之国兮——”声浪陡然拔高,近乎尖厉,在旷野上放肆地回荡,将周遭衰草都震得瑟瑟发抖,最后定格为不可一世的宣告:“——我独奠安!”
就在这时!
“沙沙沙——咕噜噜——!”
右前方枯败的荒草丛深处,一片齐腰深的、在血枫投射的黯淡光线下如同墨池的区域,猛然剧烈摇晃起来!大片枯黄的败叶与灰白的草杆被蛮力拱开,混杂着腐朽泥浆的污水四溅!一个庞大的、沾满泥污秽物的黑影猛地从中窜出!动作迅疾如电!裹挟着浓烈的腥膻腐臭和刺鼻的铁锈般血腥味,不偏不倚,横亘在襄公马前不足十步之地!
那竟是一头体型异常硕大的野豕!周身鬃毛如同沾满污血的铁蒺藜,根根炸立!脊背上横亘着数道深可见骨、犹在淌着黄绿色脓液的恐怖爪痕!最可怖的是它那张裂的、布满扭曲獠牙的长嘴!此刻,那双深陷在污秽泥壳后的眼睛如同两盏幽绿的鬼灯,死死地、毫无退避地锁定了马背之上的襄公!冰冷的兽瞳深处,翻涌着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绝非牲畜所有的刻骨怨毒!
“嗬!” 襄公座下的神骏战马惊得一个喷响,前蹄不安地刨踏着地面!襄公本人猝然被那巨大煞气与狰狞兽相迫得心头猛地一窒!一股无名邪火夹杂着被冒犯的帝王怒气轰然上窜!他下意识地拔剑,随即又猛地想起射猎之乐,厉声朝着左右断喝:
“孽畜挡道!不知死活!左右!与我——乱箭射去此豕!”
呼声落地,周围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唯有枫叶被风吹动发出的如同啜泣般的“沙沙”声。几名本应立刻张弓搭箭的侍卫,此刻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那豕身上,如同见了鬼魅!一个个面色煞白,嘴唇哆嗦,握弓的手抖如筛糠!
“耳聋了吗?!射……”襄公的怒骂卡在喉咙。
“……主……主上!”一个离襄公最近的侍卫喉咙里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发出如同破风箱抽动般恐惧的声音,带着哭腔,“……非豕……非豕也!”他猛地闭上眼睛,如同要被眼前景象逼疯,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公子彭生啊!”
“彭生?!”这两个字如同两道炸雷在襄公脑海中轰鸣爆开!眼前那张扭曲、肮脏、流淌着黄绿脓血的豕面,瞬间与记忆中公子彭生那张暴怒扭曲、被他一锏砸碎下颌的绝望面孔诡异地重叠起来!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猛地冲上头顶!羞怒、恐惧、一种被戳破底裤般的狂躁瞬间吞噬了理智!他双目瞬间充血,眼球几乎要凸裂而出,一把抢过身边副将紧握的强弓和一支长杆白翎箭!动作因为狂怒而变形颤抖,箭锋却死死指向那野豕狰狞的兽首!
“逆贼!死灰尚敢作祟?!寡人能杀你一次!”襄公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厉啸,彻底扭曲,饱含怨毒的吼叫撕破林间风声:“……便能——再杀你一回!”
“彭生!安敢现形——!”咆哮声如同最后通牒!
弓弦被他用尽全力瞬间拉满至极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
嗡——!
白翎箭离弦!如同死亡宣告的闪电!撕裂凝滞的空气!
就在那冰冷箭镞即将贯入野豕额心的万分之一刹那!
异变陡生!
那浑身泥污、凶相毕露的庞大野豕,竟以远超野兽反应的诡谲速度,猛然人立而起!只用后蹄支撑着巨大身躯,如同一个魁伟恶鬼!长嘴之中,不再是兽类的呜咽嘶吼,竟发出一串极其清晰、冰冷如同冰锥摩擦骨髓、却又饱含无尽怨愤的人声厉啸!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襄公的灵魂深处:
“尔……淫妹弑夫……污我清名……嫁祸栽赃!”那声音,分明是彭生临死前最后的嘶喊!
噗!
话音未落!那支势在必得的白翎重箭,竟如同射入幻影般,径直穿透了人立野豕的躯体!没有遇到丝毫血肉阻隔!没有丝毫入肉之声!直直没入野豕身后那株巨大的、血得刺眼的老枫树干!箭尾白翎剧烈颤抖!
“尔禄将终!天道难容——”那怨毒的厉啸越发尖利刺耳,如同无数厉鬼在耳边哀嚎,“尚敢以……君王之矢射我乎?!”最后一个“乎”字拖着无尽的阴森回响,在枫林间久久震荡!
人立着的“野豕”,轮廓如同燃尽的纸张般开始剧烈摇晃、变形、扭曲!那张流淌着脓血、沾满泥垢的巨大兽面,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如同烟雾般迅速飘散、淡去!仅仅一眨眼间!
唰——!
那庞大扭曲的形体,连同那可怖骇人的兽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凭空抹去!
只余下原地一缕灰黑色的、带着浓烈腐尸与硫磺混合的怪诞青烟!诡异地盘旋上升,被风吹卷着,瞬间消散在血色枫林深处!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死寂!绝对的死寂瞬间吞没了整个林间猎队!所有人都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立当场!唯有箭镞在枫树上持续发出的嗡嗡悲鸣。
“彭……生……?!”齐襄公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的风箱般可怕声响!那张方才还不可一世、醉态酡红的面容,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种泛着死人光泽的惨白!五官因极度的惊惧而扭曲、痉挛!如同见鬼!不!是比见鬼更恐怖的景象——天道轮回的铁索已然勒上了脖颈!
“哐当!”
手中的强弓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坠落尘埃!
“噗——!”一大口滚烫粘稠、颜色妖异得近乎发紫的浓血狂喷而出!如同被无形巨锤重击!齐襄公那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直接从狂奔嘶鸣的战马背上如同破麻袋般倒栽而下!重重砸在铺满腐烂枫叶和泥泞的地面!
“主上——!”一片凄厉的、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嘶喊在死寂枫林间炸开!忠心侍卫疯狂地扑上去,试图搀扶!
紫黑的污血如同黏稠的浆糊,一股一股止不住地从襄公口鼻中狂涌而出!迅速浸透了他胸前华贵的银灰色织金戎袍,又在冰冷的泥地上蔓延、汇聚。他的身体冰冷僵硬,意识如同狂风中飘散的碎纸,彻底陷入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漩涡之中。
枫林深处,那最后一缕诡谲的青烟早已散尽。唯有无数的血枫,在呼啸的秋风中摇曳如泣,每一片叶子都倒映着地上那汩汩流淌的紫血,如同为这片充满罪孽的猎场,落下终末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