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殿宇间那点残存的檀香余韵,被疾驰入宫的马蹄踏得粉碎。周天子诏使昂立丹墀,王命黄帛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强行按在齐僖公掌心:
“奉天子明诏!讨逆臣郑寤生!齐侯速发王师,会猎新郑!”
齐僖公姜禄甫攥着那道重若千钧的帛书,指尖的温度一点点被抽尽。大殿死寂,梁枋上彩绘的神兽仿佛都在阴影中屏住了呼吸。郑伯寤生,那是数度歃血并肩斩断联军铁甲的盟友!齐郑之盟,如同东夷黑水深处盘踞的千年蛟骨,不是随意能扯断的绳索。
“天子……”齐僖公声音干涩,迎着王使咄咄逼人的目光,“齐国以德立世。郑伯虽有跋扈之行,然情同手足,岂能自相戕戮?况伐郑之举,师出无名。不伐……又抗王命……”他猛地闭眼,一股郁气梗在喉间,最终化成一声沉叹,“使者请回禀王上,禄甫不日……当亲率郑伯同归洛邑请罪!” 他挥手,内侍捧上一盘沉甸甸的明珠黄金,玉的温润抵不住话语里的冰棱。
使者拂袖而去,金玉委地的清脆声响撞击着殿柱。阶下群臣面面相觑,丞相高傒眉间深锁如刀刻。王命如刀,兄弟盟约重如山,进退皆是万丈悬崖。
“报——!!!”
凄厉的嘶喊撕裂沉闷!殿门“哐当”被撞开!戍卒连滚带爬,血污满面!嘶声裂肺:
“北戎!北戎大良小良!二部合兵——十二万!烟尘蔽日!铁蹄如雷!已出巨洋,直扑我临淄——!兵锋距城……不足三百里!”
“轰!”
如同巨石砸入冰窟!殿内嗡然炸开!惊恐如同疫气般疾速蔓延!十二万北戎铁甲!那是草原焚城的飓风!是踏碎平原城邑的洪流!临淄深池高墙,此刻也仿佛成了薄纸!
“如何御敌?!” 齐僖公猛地站起,掌下紫檀案几竟被按得“嘎吱”作响!珠玉震落!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文武,那张平素宽厚仁和的面容被骤然压下的巨大阴影逼得扭曲!
太傅闻仲宣须发微颤,踏前一步,声音却沉稳如冰封下的暗河:“天予双刃,凶险亦存转机!”他指节如枯枝点向案上那道刚被弃如敝履的王命黄帛,“王命齐伐郑!既不敢背义攻盟友,亦不能明抗天子威!今日……”闻仲宣眼中骤然放出逼人的利光,“此旨便为解劫之药引!”
满殿皆惊!
“明公速遣使!赴鲁、赴卫!申明王命之重,齐、鲁、卫皆需奉诏讨郑!此为名!”他语速急如骤雨,“然北戎豺狼既至!我齐国先遭兵祸!危在旦夕!更需盟国共赴国难!此为实!”闻仲宣枯掌猛地一拍身前铜柱,嗡然震响,“明公可同时遣心腹快马,飞驰新郑!告知郑伯齐将奉王命假做伐郑之姿,实为借势!以天子讨逆之诏,求郑……亲率精锐铁骑,星夜驰援,为我击戎之锋锐!鲁、卫之兵,随后分进合围!北戎必破!戎破之日……”他声音陡然压低,如毒蛇入穴,“齐、鲁、卫挟解危之大功,共劝郑伯归朝谢罪!如此……王命周全!戎祸消弭!郑伯感念相助之恩……亦无推脱之理!此乃……一石双雕!以虎驱狼!再驭虎归柙之奇局!”
寂静!
唯有殿外狂风穿廊,卷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如同万兽磨牙般的沉闷铁蹄声,捶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齐僖公额角青筋跳动。那双紧盯着闻仲宣的眼里,无数惊悸、权衡、凶狠、决然如同地火岩浆在翻腾!王旨、戎兵、盟约、野心……无数绞索彼此勒紧!最终,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霍然爆出两点近乎疯狂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灼亮!如同濒死凶兽被逼出的最后反噬!
“好!好一个一石双雕!” 他厉声断喝,撕裂殿内沉闷!“传本王命——!”
他劈手扯下腰间玉珏!以指甲猛力在其上狠刻一“急”字!掷于亲随使者怀中!
“速送新郑!交予郑伯!”
又抓起那卷黄帛王命,狠狠砸向另一员信使!
“此诏!为剑!直传曲阜鲁侯、帝丘卫侯!”
最后,他猛地拔下头侧象征国君威权的墨玉长簪,断然折成三截!
“发国玺!着三道——同列此三枚断簪!并书:‘戎入腹心!齐危如累卵!鲁卫速援!郑为先锋!合围聚歼!功成后,共举朝周!’”
三道烟尘,如同三条投向不同方向、却最终缠绕于同一风暴中心的长鞭,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撕裂齐鲁平原的疾风!
鲁国信使踏入曲阜大殿时,腰间半鞘短剑在鞘中不安跳动。
卫国快马冲过帝丘石桥,蹄铁踏碎水面的倒影狰狞破碎。
而那枚带血的“急”字玉珏,在通往新郑的官道上被快马疾驰带起的狂风吹得冰凉刺骨。
风暴眼中心的临淄。宫阙深处的更漏一滴滴砸在人心上。
城外连绵无际的青色麦浪被踩踏碾平。
大地深处那由十二万铁蹄卷起的死亡轰鸣……
正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