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墨汁的黑绒,死死压在睢水上空。河岸边七千宋卒如同凝固的塑像,隐没在荒草和苇丛浓黑黏稠的阴影里,唯有腰间兵刃偶尔反射一丝星斗寒光。孔父嘉单膝跪在冰冷的河滩碎石上,耳畔是睢水混浊的低吼和夜风刮过枯苇的呜咽。他枯裂的手指抚摸着身旁那杆斜插在淤泥中的青铜长戟冰凉的刃口,一丝微不可察的铁腥钻入鼻腔。
“司马,末将蔺仲堪……请命!”副将蔺仲堪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管滚动着饥渴和孤注一掷的戾气,“前哨探明,郑贼大寨虚张声势!守军松散,辕门腐朽!此乃天赐良机!是鱼死网破时!末将愿率所部精锐为尖刀,司马督中军为后继!趁这狗娘养的夜色!杀进去!剁了公子冯那叛贼!夺回咱们的粮道!”
孔父嘉没有立刻应声。他缓缓抬起眼皮,望向对岸那片沉沉夜幕下零星点缀着微弱篝火的庞大营盘。白日里那遮天蔽日的军旗和杀伐之气似乎被这浓夜吞噬,只余一片诡异的死寂沉眠。仿佛一头巨兽被抽干了力气。蔺仲堪说得对,这是唯一的活路,也是最后的一线曙光……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深处,一种困兽濒死、被穷途末路点燃的疯狂火苗,霍然腾起!
粗糙的手掌握紧戟杆猛地拔出!
“传令!”声音撕裂喉咙而出,低沉得如同野兽在喉间撕扯猎物,“衔枚!弃辎重!轻甲持锐!此去……不生则死!”
黑色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淌过混浊的睢水,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吹散,只留下死沉的水声。
当宋卒铁蹄踏上郑营辕门前冰冷泥地的刹那,孔父嘉整颗心骤然沉入了冰窖般的死水!辕门坍塌半扇,腐朽的木料散发着霉味。探入营盘的数十步内,竟无半分活人气息!营火噼啪跳跃,映照着空荡如同鬼域的连绵营帐。白日里喧天的杀气和汗臭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股刻意清扫后留下的焦土和劣质桐油混合的怪味!死寂,冰冷的、死透的死寂!
“中计——!”撕心裂肺的嘶吼从孔父嘉喉咙里爆裂冲出!瞬间刺破了令人窒息的虚假平静!
“轰——!”
如同大地自身张开了贪婪的巨口!沉闷如雷的炮火轰响在四面八方骤然炸开!夜空被撕裂!无数的火把、牛油灯盏如同地狱的鬼火在同一瞬间升腾燃起!灼目的光芒刺破浓墨夜色,霎时将这片孤军深入地彻底暴露在白昼般的死亡光明中!
“杀!一个不留!”冰冷的怒啸如同冰锥落下!
伏兵如同决堤的怒涛从每一个帐隙、每一处阴影中倾泻而出!左右两侧的黑暗中爆起惊天动地的喊杀!郑军的铁甲在火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长戈大戟组成的钢铁森林带着毁灭的风暴席卷而来!瞬间就将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宋军前锋彻底淹没在刀光血海之中!
“司马!后路被断——!”蔺仲堪浑身浴血地撞到孔父嘉马前,盔甲歪斜,胸前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创,血如泉涌!“杀出去!末将断后!”
“退——!”孔父嘉目眦欲裂!挥舞长戟狠狠劈开一名扑来的郑卒!戟刃切开皮肉撞碎肩骨的声音令人牙酸!猩热的血点溅在脸上。
“乱贼!纳命!”一声如同洪钟在铁瓮中碰撞的巨啸撕裂战场!外营深处,祝聃身披重甲,胯下高头战马如同漆黑的魔神践踏尸骸而来!手中那柄阔背斩马刀在火光照耀下流淌着熔金般刺目的赤芒!势如泰山压顶!向着蔺仲堪兜头斩下!
蔺仲堪勉强举起崩缺的弯刀格挡!
“铛——咔嚓!”
刀光一闪!弯刀应声断裂!阔背重刀没有丝毫滞碍地劈开破旧的皮甲,劈开紧绷的肌肉骨骼,如同切开一段朽木!
鲜血如同炸裂的泉眼!喷涌的红浆瞬间将蔺仲堪身下的泥土染透!无头的躯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随即沉重地摔落尘埃!那颗双目圆瞪、凝固着最后惊骇的头颅被高高挑在刀尖!鲜血顺着刀槽如小溪般蜿蜒流下!
孔父嘉的心在胸腔里被巨锤狠狠擂中!他眼睁睁看着心腹爱将被劈成两段!一口滚烫的逆血涌上喉头!来不及悲恸!生死的冰冷早已冻结了所有软弱!他猛地扯下自己肩上沉重不堪、镶嵌着赤金兽吞云纹的青铜帅甲肩吞!那象征着赫赫威权的甲胄轰然砸落泥地!紧接着!头上那顶纹饰精丽的兜鍪被他狠狠摔入血泥!他反手一把撕下身上染透血污泥浆的将军锦袍内衬,露出里面的粗布内衫!他像一个真正的溃卒,混入同样惊惶奔逃的人流中,翻滚下马,以最卑微的姿态手脚并用,向着营盘外那片尚且被混乱和浓烟笼罩的暗影处爬去!
祝聃的凶厉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那片狼藉,最终只盯着满地的尸首和那堆被无数皮靴踩踏的将军金甲上,狞笑一声,手中长刀挥舞,不再搜索那道消失在尸骸和烟尘中的狼狈身影。
商丘宫城。昔日的金碧辉煌早已被恐惧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灰。大殿深处,青铜蟠虺吐舌的烛台上,火光微弱摇曳,将宋公那张惊弓之鸟般惨白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阶下匍匐着刚从死人堆里爬出的八百个残兵,每一个身上都浸透了血腥、绝望和被抛弃的冰冷气息。孔父嘉跪在最前,散乱的花白须发垂落额前,盖不住眼底那种连灵魂都被抽干的枯槁死寂。断臂的伤口只用粗布勒住,仍在不停洇出暗红的湿痕。
“七千……七千忠勇将士……”宋公的牙齿在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就这样……丢在睢水……就剩你……八百?粮道……粮道何在?”
“大王——”孔父嘉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枯叶在石板地上刮擦,“华父督……华父督通敌!早将我孤军动向……泄于公子冯!是……是华父督——!”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泣血的琉璃,死死钉向阶侧那一片华贵锦袍的阴影!
华父督排众而出,面色平静如水,眼底却藏着噬骨的剧毒。他对着暴怒边缘的孔父嘉微微垂首,动作优雅如鹤:“司马兵败辱国!又血口攀诬!敢问司马,”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毒蛇吐信,“军情何人所泄?郑军怎知你那‘绝密’的睢水小道?怎就在那长葛城下早早筑好陷阱?若非你轻敌冒进,孤军深入,贪功逞强,无视本官固守本城、求援邻邦的切切谏言……”他猛地一指殿外方向,那里隐约传来低沉却如同巨兽磨牙般可怕的号角和呐喊声!“何至于引郑贼重兵叩我城门?何至于这商丘满城妇孺……皆要为你的鲁莽……殉葬?!”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刺穿了宋公脆弱的神经!他惨白的面皮猛地一抽,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
“丧军!速祸!罪在孔某一人!”孔父嘉以头抢地,发出绝望的悲鸣,“愿以此残躯……祭军旗!只求大王……速斩我首……献于郑营!或……或可暂熄郑伯怒火……为商丘……换取一线喘息!”
“大王!”华父督一步踏上玉阶,如同铁锁般冰冷的声音紧紧锁住摇摇欲坠的宋公,“社稷存亡,只在陛下转念!孔父嘉为固己权,妄动刀兵,致使数万生灵涂炭!今日不斩此獠,岂止国门将破?满殿公卿!都城数十万生民!必将尽成郑贼刀下之鬼!大王!是惜一将枯骨……”他目光如钩,直直挖向宋公眼底最深的恐惧,“还是……宁亡社稷?!”
殿中死寂,针落可闻。护卫的刀斧手按着腰柄,青铜斧刃的冷光在每个人的瞳仁中无声跳跃。
宋公的手紧握成拳,指节绷得毫无血色。他的目光在阶下血迹斑斑、跪伏请死的孔父嘉脸上掠过,又撞上华父督那两片冰冷噬人的眸子。恐惧如同冰冷的沼泽,瞬间淹没了所有迟疑。嘴唇翕动半晌,终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仿佛灵魂也被抽走的叹息。他猛地阖上眼皮,偏过头去,下颌那道绷紧的线条无声地宣判。
够了!
一道狠戾暴烈的寒芒在华父督瞳底炸开!就在宋公阖眼转头的一瞬!
“铮——!” 声如金铁断筋!华父督猛地探臂!一把将护卫按在腰间的长柄青铜战斧活生生抽了出来!沉重的斧头带起沉闷的锐响!
“社稷重器!岂容一叛将染指!某今日——为国除贼!”
华父督的声音如同判官掷下的敕令!雪亮的斧刃在烛火下拉出一道刺眼欲盲的死亡弧光,卷起撕裂空气的尖啸!带着权柄的灼热与铲除异己的狂暴!
孔父嘉猛抬头!那瞬间,他没有看那当头劈下的凶斧,也没有看狰狞扑来的华父督。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只有上方宫殿藻井深处——那一片被彩绘雕梁分割开的、冰冷的、属于旧日的宫檐一角!那曾是他身披锦袍,接受嘉奖的地方……一声撕心裂肺、包含一生忠烈悲凉的咆哮终于冲喉而出!
“轰——!”
斧刃入肉斩骨!爆裂刺响!巨大的力道下,孔父嘉那花白染血的脖颈应声而断!一颗斗大的头颅裹挟着凄厉的血泉冲天而起!在空中翻滚着!那双圆睁着的、犹自带着未散尽惊怒和难以置信的死寂眼神,死死凝望着大殿穹顶藻井深处华丽的彩绘!温热的、稠密的、几乎带着雾气的血雾如同泼洒开的赤练,轰然喷溅在冰冷的墨玉阶石之上!泼溅在两侧跪伏的公卿华服之上!泼溅在殿柱蟠螭金纹之上!
无头的尸身并未立刻倒地。那道魁伟如古松的身躯,似乎被斩断的脊柱里仍有最后一丝忠魂的倔强撑着,依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断颈处那碗口大的血洞如同失修的泉眼,猩红的血混合着白色骨渣汩汩涌出,很快便将身下残破的将军内袍和冰冷的地面浸透一片暗红色黏稠的海!那颗飞落的人头带着闷响砸在数尺外的金砖地面,断颈切面狰狞无比,白发染血,滚了几滚,才终于停止了所有动作。
死寂如墨,瞬间吞噬了整个大殿!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华父督随手将那柄沾满红白之物的沉重战斧“当啷”一声扔在脚下的血泊里,任由斧面黏稠的血浆在冰冷的墨玉地面蜿蜒出一条细长如蛇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地掸了掸溅在锦袍前襟上的几滴细小血点,目光转向殿角那一动不动的尸身和人头,如同看两堆臭肉。随即转身,对着御座之上那已睁开眼、面无人色、浑身抖若筛糠的宋公,深深俯首下去:
“叛贼伏诛!请王上即刻……遣使携叛将首级……开城请降!为我商丘……乞一线苟安!”
殿外的风骤然凄厉起来,卷动悬挂的宫铎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呜咽。殿门处值守的护卫依旧挺立如松,手中雪亮的斧钺锋刃,在穿堂而入的微茫天光下,一滴、一滴……滴落下粘稠温热的暗红血珠。砸在尘埃中,晕开一朵朵微小的、不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