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洛邑王城,笼在一层发霉水汽般的薄雾里。冰冷的铜雀瓦当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黯淡如苔。
周桓王姬林高踞殿陛,周身笼在玄端冕服繁复厚重的织物中,唯有一张年轻的脸露在外头。白皙得不见血色,唇也紧抿着。案头一鼎新奉的雕胡饭氤氲着热气,丝丝缕缕在他与阶下侍立的周公黑肩、虢公林父之间飘摇缠绕,像几条无形的藩篱。
“他来了?”桓王的声音突兀地切开湿冷的空气,并无几分惊异,反倒拖着一股碾磨旧物般的沉沉滞涩。
“已在宫门之外。”周公躬身禀告。
一缕近乎促狭的笑意在桓王苍白唇角短暂浮现,转瞬即逝:“郑伯专权,自武公始,其势已成疥癣。昔年平王深厌之,奈何……驱之不得。”他指骨叩了叩面前的漆案,发出钝音,“新主登基三载,诸侯朝觐如云,唯郑氏踞东鄙,不闻不问。而今此獠忽至,岂非以我大周为履下蝼蚁,来去恣肆,全凭一时念想乎?”他猛地撑案前倾,眼中寒芒迸射,“卿等以为,朕当借此良机,削其政,夺其卿士之位,使天下知我天子威福尚存否?”
阶下死寂。
虢公林父须发皆颤,额角沁出细汗,正欲强谏。
“不可!”周公黑肩已霍然跨前一步,素以老成持重闻名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郑国虽强,终究是我大周藩屏!东迁以降,披荆斩棘拓土护民者,武公也!若无昔日郑伯虎牢裂土、死拒蛮戎,焉有今日洛邑王城巍巍?”他声音沉痛激昂,近乎咆哮,“王上!郑伯无大逆之状,若骤然削权,寒的便是四方忠贞之心!此乃自毁藩篱之策!万万不可!”
桓王僵硬的肩膀骤然垮塌下来。那点方才强行撑起的戾气泄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片被戳穿底牌的疲惫厌憎。殿外寒风裹挟着水雾涌入门隙,吹得帷幔飒飒作响,如呜咽鬼语。他终究只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得似久未开合的锈锁:
“罢了……宣他……进来。”
沉重的殿门开启,一道笔挺肃杀的身影逆着殿外阴沉的天光踏入大殿深处。郑庄公姬寤生,一身玄端端肃严整,不沾寸尘。他步履沉凝,径直走向御座之下,对着那高位上笼罩在陈旧威严与冰冷雾气中的少年王主,深深揖拜下去。姿态无可挑剔,甚至带着一丝古礼的遗韵。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之下,暗藏的是如何汹涌的星河巨壑,便无人能窥见了。
“罪臣姬寤生,”庄公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水雾般的冷寂,“顿首以告于吾王陛下。卫州吁弑君灭纲,秽乱人伦,虽天威震怒终诛此獠,然其国纲纪已倾覆如朽木枯树矣!乱臣贼子之苗,仍盘踞卫土!朝堂之上贼气未净,社稷之下戾气未消!臣痛彻肺腑,夜不安寝!”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王座,“王乃日月之尊,当以雷霆荡涤天下!若使此等孽种之国存世,王法威严何在?天下诸侯,谁复知天子之名?!”
少年桓王的身躯在宽大的玄端下微微紧绷。他盯着阶下郑伯那张沉凝如山、不见丝毫乞怜谄媚的脸,一股无名邪火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寒意骤然窜遍四肢百骸!此人眼中……何曾有半点真正的敬畏?!
“汝既以为卫邦污秽如斯,”桓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意气用事的尖利,“卿即持寡人之节钺!为王前驱!提王师以讨不臣!为朕清此寰宇!”他的手向前狠狠一挥,袖袍带起的风刮倒了案角一只薄胎的蝉纹酒觞。
碎裂声清脆刺耳。
碎片溅上庄公崭新的舄履云头纹。他垂眸凝视着那点污痕,唇角却于无人察觉处,勾起一丝冰冷如刀的痕迹。
“臣……郑寤生,领旨!”声音洪朗,叩击殿石。
凛冽的朔风吹过河洛平原,将郑国大纛刮得猎猎狂舞。深黑色的旗面上用丝线绣着巨大的玄鸟图腾,在惨淡冬日下闪动着暗红的釉光。三万郑国精兵列阵于野,甲叶铿锵如冰石碰撞,矛戟攒聚如荆棘丛林。子封一身玄甲跨坐高头乌驳马,金铜睚眦覆面之下,唯余一双赤瞳精光暴涨,宛如出柙的嗜血猛虎。先锋军旗在他身后翻卷咆哮。
中军大纛之下,郑庄公按剑而立,一身暗纹玄端覆冷铁札甲,气息凛冽如玄冰。他目光投向远方天际墨线般起伏的卫境群山轮廓,眼中不见半点征伐的兴奋,只余一片磨砺千年的精钢寒色。
“报——” 尖利的嘶鸣撕裂寒风。斥候滚鞍落马,“牧邑……牧邑城头悬起卫侯大纛!新立卫君,亲领大军出城!迎战我军!”
庄公眉峰纹丝不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柄象征王命的黄钺金斧纹饰。
“卫邦……亡国君死,新主方立,竟不深壁固守?反敢亲涉刀兵之险?”身旁原繁按捺不住,面甲下传出惊诧低沉之声,“彼主……莫非昏聩?”
庄公唇角终是微扬,牵动冷硬线条,只泄出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
“新器方铸,刃口尚未饮血……总以为能劈开泰山……”
话未落音,前方烟尘腾空!卫军前锋墨潮般在地平线上涌动开来,片刻之间已铺展至眼前!只见中军一杆簇新赤鸟纛下,簇拥着一名身着锦绣皮甲的青年身影。他驭马踏前,年轻的面庞强绷着君王威仪,眼神却藏着未曾浸透血气的慌乱与执拗,手中那杆崭新的铁槊都显得有些沉重。
“郑寤生!”卫公子晋的声音穿透铁甲丛林的肃杀空气,带一丝刻意拔高的尖利,“列土封疆,各有其属!尔郑国何故擅启兵戈,犯我边鄙!退兵!否则刀兵相向!”
庄公驱车缓缓前移,玄端广袖在寒风中纹丝不荡,恍若神只临尘。他抬眼,深寒目光穿过百步之遥,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那青年卫侯。声音亦如坚冰相撞,回荡于两军阵前:
“卫国新主?”他淡淡三字,字字如锤击落,压下对面千军万马的躁动,“尔国先君弑父篡位,血溅龙床!奸臣石厚卖主求荣,秽乱庙堂!纲常伦理尽丧!君臣父子伦绝!此乃禽兽所不能容之罪!尔既承位,非但不思血洗前耻,整肃纲纪,反拥其遗毒,坐享脏污基业!王法昭昭,天理难容!”
他猛地抬手,指间那道金灿灿的周王黄钺迎着寒风劈下厉芒!“郑寤生!今奉天子明诏——清此寰宇!正尔君冠!诛尔……国贼!”
最后一个“贼”字,如同烧红的烙铁,裹挟着腥风血雨般的过往和天子威严的杀意,狠狠印在卫公子晋心头!他年轻的脸瞬间血色尽褪!眼中那点强撑的愤怒被巨大的羞耻与恐慌撕得粉碎!
“奸贼……受死!” 卫侯被那烙字灼痛神经,羞愤交加的狂吼带着破音!双腿猛夹马腹,挺着那杆崭新沉重的铁槊便疯狂扑上!
庄公冷眼相视,手中青铜阔背长刀只轻轻一撩。金铁交鸣的刹那,火星迸溅!两人身影瞬息交错而过。
郑庄公战车豁然拨转方向!玄色大氅在风中裂锦般甩开!他弃了正面交锋,长刀拖曳在地,竟策马向西南方斜冲而去!
“逆贼休走!”卫侯被那轻蔑一触激得两眼血红,全然不顾身后部将嘶声力竭的呼喊,拍马直追!数千卫军精锐护主心切,如山洪般怒吼着卷入郑军看似仓惶退避的轨道,卷起漫天烟尘!
奔不过二十余里。前方一片低洼缓坡之地,野草在寒风中伏倒如毡。
“呜——!”
一声凄厉如鸱鸮的哨箭撕裂长空!
如同地狱之门骤然洞开!
坡坳两侧!轰然爆起雷鸣般的杀声!左手黑压压精骑如决堤魔潮,当先一将覆面虬髯,正是公子曼伯子元!一杆玄铁长戈挥舞如蟒翻身!右翼杀出寒芒如电,乃是公子封!手中那柄狭长带血槽的勾戈带着催魂索命的尖啸!
郑庄公奔驰的玄色战车猛然勒住!如黑礁般矗立于前方退路正中!刀尖斜指苍穹!
原繁帅旗所率的锐士刀盾阵,如移动的巨锤铁砧,已然结结实实封死追兵的退路!
“杀——!”四面八方,郑国军卒齐声怒吼,声浪合流,如同天崩!声波摧撼得那被合围其中、如困兽般惶然四顾的数千卫军精锐面无人色!
日影西移,由辰入未。惨淡的冬阳映照着这片被血与沙尘浸透的坳地。
浓腥得如同酱缸打翻的屠宰场中,卫侯的锦绣皮甲早已被刀矛钩撕开无数裂口,肩窝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矛伤鲜血汩汩喷涌,染红了腰间绶带。孺羊肩肩头重铠被钝器砸扁一片,血沫子顺着嘴角淌下;右宰丑拄着半截残矛勉强站立,大腿上一道深创白骨隐约,血染至膝下!所率亲军更是十不存一,尸骸狼藉!
“撤——!”绝望的嘶喊终于被部下拼死挤出喉咙。数名重伤亲卫死死护住摇摇欲坠的卫侯,用血肉之躯顶开重重叠叠刺来的戈戟矛刀!
卫侯最后一次茫然回首,视野里尽是郑庄公冷硬如玄铁的甲胄在天光下反射的冰冷弧光。那双冰渊般的眼眸穿透弥漫的血雾,静静地、毫无波澜地凝视着他,如同神只俯视碾碎蚁穴。
残存的卫军跌撞着挤出重围,如同败犬。仓皇遁向天际那座被阴云笼罩的孤城。
“关门——!!”最后一批断后的卫卒用尽最后的气力撞开牧邑的城门。沉重的门轴发出濒死般的摩擦巨响,在郑军如潮水般涌来的沉重追杀脚步声中,轰然闭合。沾满黏稠血泥的城门缝隙内,仅留卫侯踉跄消失时那截垂落破碎的锦缎大氅一角,宛如一面染血的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