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死寂如坟。
草帘在楚瑶离去时带起的气流尾梢微弱地晃荡了两下,重又归于垂落不动。残余的森寒剑意如同淬过霜的网,丝丝缕缕悬挂在阴冷的空气里。浓烈的腐蕈恶臭如同浇了滚油的火,从门槛泼洒进来,死死钉在苏三的嗅觉之中。
那片被碾为灰粉的腐败蕈块,连同那点奇异的微银光点,已然散灭无形。
苏三僵在冰冷的草席上。体内刚刚被楚瑶骤然降临的恐怖威压强行摁下去的反噬风暴,并未真正平息。
丹田那颗畸形炉核,表面细密的裂痕无声张合,内里包裹的蓝黑色粘稠浆液正以一种无法抑制的、更为疯狂和……暴虐的频率震荡冲撞。每一次震荡,都像是巨大的冰坨狠狠撞击薄脆的铁壳。源于星屑被极致贪婪勾引又被强行打断的那股原始冰冷恶意,更如同无数细碎冰棱,混在炉核暴动的每一次冲击余波里,狠狠剐蹭着他几乎要碎裂的五脏六腑。
更深处,那枚紧贴心脏暗袋的“星屑”,滚烫褪去的只剩一种冰冷的余烬感,却散发出更深的、如同受创蛰伏凶兽般的不甘与怨毒。
炉核躁动。星屑蛰伏,戾意翻涌。来自昨夜暗河老怪物最后打入他骨髓的烙印死气,则如同沉入冻土深渊的毒虫,在体内这极度的混乱和衰败之下,贪婪地汲取着他生命残烛般的微光,发出无声的喟叹。
痛。
撕心裂肺的痛楚已然麻木,被一种更深的、来自根基行将彻底崩塌的冰冷恐惧所取代。身体像一个千疮百孔、随时会被内部压力撑爆的皮囊。意识在剧痛的余烬里沉浮,石屋顶部悬垂的蛛网在视野里晃动模糊。门槛处的腐臭依旧浓烈,混合着楚瑶离去时残留的气息,如同砭骨的毒针,刺穿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她知道了。
或者说,她用这片随手捡来的、炮制过的腐败蕈块碎片,验证了她最深的怀疑——他与昨夜那株几乎毁了储藏石屋的异草,有极深的、无法洗脱的隐秘关联!那片蕈块,就是引燃证据的薪火!藤草药膏,那是给十六天的倒计时定下的刻度。这片碾碎的腐蕈,则是撕开一切遮掩后,赤裸裸宣告猎杀开始的第一滴血!
草帘之外,药圃深处,晨风拂过某种低矮灵植叶茎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那风似乎变大了,裹挟着初生的朝露气息涌向门帘。
就在这时——
嘭!
石屋那扇简陋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粗粝的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浓烈的草腥混合着一股极其阴沉的湿腐之气,如同开闸的污浊泥水,猛地倒灌进来!
是林师姐!
她抱着一大捆刚从药圃深处收割的、根部还裹着湿黑泥浆的暗紫色草茎,迈着急促的步子闯了进来。
那草茎形态诡异,通体暗紫,表皮密布着细密的如同血管的纹路,顶端有近乎腐烂的黑色短穗。被林师姐抱在怀里时,散发出的强烈阴湿草腥几乎将石屋内残留的腐蕈恶臭都盖了过去!
“吵吵吵!大清早的喊什么魂!”林师姐将那一大捆沉重的、滴着泥水的暗紫色灵植重重砸在墙角唯一的破木桌上,泥点飞溅上斑驳的墙皮。她抹了一把额角沾着的露水和草屑,发髻凌乱,眉头死死拧成一团沟壑,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深,“那个疯丫头片子又跑这里搞什么?一身的冰渣子味儿!跟死人坟头扒出来似的!”她一边拍打着沾了泥的粗布衣裤,一边烦躁地环视石屋。
目光,终于落到了还躺在草席上、一身冷汗浸透衣衫、脸白如纸的苏三身上。那惨状让她烦躁的骂声顿了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厌恶和审视的波动,如同在看一株染了瘟病的病苗。
“你——”林师姐的视线在苏三脸上和他沾满污血的衣襟上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他右肩胛骨位置——那里,昨夜被楚瑶寒凉剑气扫过之处,虽然隔着衣物,但细小的冰晶此刻正慢慢渗透出来,在昏暗光线下微闪着寒意。她喉头里的话似乎被某种东西噎住了,脸色变了变,目光在他惨白的脸和草席旁静静躺着的藤草小兜袋之间来回跳了两跳。最终,那一丝几不可见的波动化作了更深的厌烦与冰冷,语气硬邦邦地截断:
“半死不活的废人!能挺过楚瑶那丫头的‘关照’,也算你命硬!”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要甩掉什么晦气的东西,不再看苏三,扭身就朝墙角那堆新鲜收割的暗紫色诡异灵植走去,“今天给我老实点!再闹出动静,别指望老娘给你收拾烂摊子!”
她探手就抓向那捆灵植根茎处沾满黑泥的部分,动作粗暴,似乎要将它们塞进石屋角落一个黑乎乎的瓦罐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泥污根茎的刹那——
嘎吱……沙……
石屋右侧靠墙根堆积柴薪的阴影里,一块本已朽烂大半、被水浸透变形的松木板,突然在她不经意带起的风压波及下,悄无声息地……化成了……一滩……泛着冰冷青灰色的……泥水状……渣烬……
那堆残骸如同耗尽了最后一点腐朽支撑力的沙塔,极其安静地塌陷下去一小片。甚至连一点真正烧焦的气味都没有,只有一丝几乎被淹没在灵植浓烈草腥里的……一种极其阴寒、仿佛积年老墓深处封冻了百年的……陈腐死气……悄然逸散出来,又飞快地消散在浓郁的药气与草腥之中。
林师姐的手骤然停在半空。
她猛地扭头,视线如同冰冷的钩子,死死钉在那片刚刚无声化成灰泥散塌的松木板残渣之上!她那总是布满血丝、泛着粗犷焦躁的眼眸深处,瞬间凝聚起一股极其锐利的、甚至可以说是……惊悚的光!那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冰冷审视和……某种骤然洞悉了某种恐怖事物关联的极度冰寒!
她的目光从那一小滩散发着死寂寒气的泥状灰烬,缓缓移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寸寸划过粗糙冰冷的地面,最终落在了——
躺倒在草席之上,因为体内炉核狂暴冲击与楚瑶残留剑意双重夹击而无法自抑地微张开嘴、露出的、一片舌根深处淤积、此时正难以控制地渗出……一滴极其粘稠、颜色深得如同凝固了千载阴血的……几近漆黑淤血之上!
那血,挂在苍白的下唇边缘,在昏暗的石屋里,宛如一滴来自地狱的墨点。
死尸阴气融成的木烬……
心口深处渗出的乌淤死血……
林师姐的脸,在那一瞬间彻底褪尽了血色!连脖颈的皮肤都绷紧得像要开裂!她像被一道无声惊雷劈中脊梁骨!原本只是焦躁的眉间瞬间被一种极端深重、甚至带着骇然退却意味的冷惧取代!捏着灵植的指关节猛然爆出惨白!
她几乎是触电般地、以近乎仓惶的幅度,猛地将那捆还带着新鲜泥土的暗紫色诡异灵植从瓦罐口甩开!根部粘稠的淤泥甩了一地,也溅上了她自己的裤脚。
“脏!脏死了!一股阴沟里的泥沼味儿!”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有些刺耳,掩盖着深处那份骤然被勾起的、无与伦比的惊悸,“扫都扫不掉的腌臜气!滚远点儿沾一身!”
她嫌恶地、狠狠地跺脚,甩着沾了泥点的粗布鞋子,猛地扭头不再看苏三,也似避开墙角的朽木灰烬。动作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门口,一把抄起门边斜倚着的一根木棍,那是她拨火甚至打人的家伙。
“晦气!大清早的没一件顺心事!小瘟种!自己把那烂柴火渣子给我铲了扔出去!沾一丁点就把你一起踹坑里埋了!”她指着那滩朽木灰烬,语气森寒如同刮骨钢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根,甩下一句,“下午再来看你断了气儿没!老实挺尸!”话音未落,人已重重摔门冲了出去。那脚步声急促得如同被恶鬼追着,迅速消失在药圃深处。
砰!
门板撞击石框的余音在狭窄的石屋里回荡,震落下簌簌的灰尘。
石屋内陷入一片更加怪异的死寂。
草席上,苏三挣扎着,想将喉头那口滚烫腥甜乌黑的血强行咽回去。身体每一次对抗的抽搐,都引动丹田炉核表面如同蛛网般蔓延裂痕的剧烈波动,深嵌其内的污浊结晶亮起令人心悸的灰芒。
而在石屋门槛内侧,那一片新洒落的、由林师姐手中灵植根部甩出的湿黑新鲜泥点里……
一点微乎其微、形似半截枯瘦指骨的轮廓……在泥水半干时……悄然凝固。
正对着草席上垂死挣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