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宫门前的石狮子已被早到的官员踩出两行浅雪,鬃毛上凝的冰碴子在微光里闪着冷光。
秦朗立在朝班末尾,玄色官袍下摆沾着夜露凝成的霜,袖中那卷《推恩令》草稿边角已被指尖攥得发皱——昨夜皇帝那句“随朕一同奏请”,此刻像块浸了雪的铁,沉甸甸压在喉头。
他抬眼时,正撞上三皇子陈睿渊投来的目光。对方隔着数重朝服,微微颔首,眼底那点了然像投入寒潭的星子,瞬间漾开默契。
之前扬州学院大比,正是这位素以温润闻名的皇子,在他写完《推恩令》的深夜,递来一盏热茶,轻声说“你的策论,我看懂了”。后来他才知道,是陈睿渊将那篇策论悄悄呈给皇帝,附了张字条:“此子可堪大用,推恩令宜缓不宜急。”
卯时三刻,景阳钟撞响第一声,余音在空旷的宫道上荡开,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
官员们鱼贯而入,秦朗刚站定,便觉一道冷光刮过脸颊——五皇子陈睿骁正捻着颌下新蓄的胡须冷笑,金冠上的红缨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像淬了毒的针。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刚落,秦朗已迈步出列,袍角扫过冰凉的金砖,发出细微的声响:“臣,户部主事秦朗,有《推恩令》一卷,奏请陛下御览。”
殿内霎时死寂,连香炉里飘的龙涎香都似凝住了。数道目光齐刷刷扎过来:幽王姻亲礼部侍郎李安的眉毛拧成了疙瘩,镇北王长子陈亮按在剑柄上的指节泛白,太子陈睿霆扶着御座扶手的手,指腹在雕纹上重重碾过。
皇帝陈清然抬手,玉扳指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呈上来。”
秦朗展开卷轴,宣纸在空旷的大殿里簌簌轻响,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穿透力:“臣请陛下恩准,令诸藩王诸子分袭封地。如幽州幽王,现有七子,可将九座边城分授七子,各掌一城,皆受朝廷节制——”
“放肆!”
李安的怒斥像块巨石砸进静水,“藩王封地乃太祖金口所定,岂能凭你一纸空文拆分?秦主事此举,是要刨大陈的根!”
秦朗转身面对他,目光比殿外的雪更锐:“李大人言重了。推恩令非削藩,是‘恩’。幽王七子,唯嫡长子可袭王位,其余诸子不过是戴了顶‘王子’空衔的布衣。若陛下恩准他们分袭封地,既是天家雨露,又能让藩王血脉皆沐皇恩,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殿内屏息的众人,“何况,幽州铁矿近年私采猖獗,西梁的战马频频出现在狼头军营地——若将边城分授诸子,各掌矿脉、军备,互相牵制,谁还能暗通外敌?”
这话像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挑开了去年幽州监军惨死的伤疤。李安的脸“唰”地白了,后退半步时踩翻了脚边的香炉,铜炉在金砖上滚出刺耳的响。
“秦主事可有实证?”苏贺适时出列,声音沉稳如磐,压下了殿内的骚动。
秦朗从袖中取出密信碎片,薄如蝉翼的纸片在他指间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此乃幽王与西梁密商的书信残片,臣在十里坡截获。‘献三城共分燕云’七字,陛下可验笔迹。”
“一张破纸,谁信是真的?”
五皇子陈睿骁突然出列,金冠上的珠串随着动作轻晃,“你与幽州陈珩过从甚密,保不齐是想帮他夺位,才编出这通敌的谎话!”
这话戳中了最敏感的关节——陈珩是幽王次子,推恩令若行,他分得的封地最丰,秦朗确难脱“结党”之嫌。殿内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连苏贺的眉头都微微蹙起。
秦朗却早有准备,又展开一卷账册,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光:“这是幽州铁矿监官的私账,去年采铁十二万斤,仅报备三万斤,其余九万斤去向不明。而西梁近年新增的铁制军械,数量恰好与此吻合。账册有监官朱印,可当庭核验。”
铁证在前,陈睿骁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太子陈睿霆这时轻咳一声,打破了僵局。他缓步出列,玉带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声音平缓得像在谈论天气:“推恩令虽有见地,却恐触怒藩王。尤其幽王性情暴戾,若因此生乱,西疆防线堪忧。依孤之见,可先召藩王入京议事,再作定夺。”
这话听似折中,秦朗却暗自冷笑——谁都知道,藩王们视入京为囚,只会借“议事”拖延,甚至借机发难。
他立刻躬身:“太子殿下仁厚,却不知幽王已与西梁约定‘春暖后共犯燕云’。臣截获的密信里写得明白,若等召他入京,西梁铁骑怕是已踏过幽州边境了。”
“秦主事所言非虚。”
三皇子陈睿渊这时缓缓开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之前扬州大比,他的《驭藩策》便提‘分其势而安其心’,今日推恩令与之一脉相承,确是为朝廷计、为天下计。臣愿以皇子之位,为秦主事作保。”
御座上的陈清然指尖在太祖御笔“守土”二字上摩挲良久,忽然拍案,龙椅的雕纹在撞击下发出沉响:“准奏!三皇子协理户部,督办细则;秦朗暂代幽州巡按,持节钺即刻启程!太子掌禁军,守京城门户,若有藩王党羽生乱,先斩后奏!”
退朝时,晨光已漫过丹陛,将琉璃瓦照得一片金红。
陈睿渊在廊下候着,递来一枚羊脂玉牌,指尖相触时带着暖炉的温度:“京畿卫戍司令牌,遇阻可调驿站兵力。镇南王在沧州渡口设了卡,你此去要当心。”
秦朗接过玉牌,温润的玉质贴着掌心,忽然想起去年大比后,对方送他出扬州城时说的那句“你的策论,终有见天日的那天”。心头一暖,正欲道谢,却见陈睿骁带着侍卫撞过来,肩膀重重撞在他臂弯,金冠上的红缨扫过他的脸颊。
“秦巡按好威风。”
陈睿骁冷笑,声音压得极低,“只是不知能不能活着走到幽州——镇南王的水师,可没那么好说话。”
秦朗站稳身形,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五殿下放心,臣会带着幽王的罪证回来。届时三司会审,还请殿下旁听。”
三日后,沧州渡口的江雾裹着寒气,将对岸的芦苇荡晕成一片灰白。秦朗勒住马缰时,江心突然横亘一艘楼船,乌黑的船身像头蛰伏的巨兽,船头立着的将官甲胄上,“镇南”二字在雾中若隐若现。
“奉镇南王令,严查过往船只,防西梁奸细!”将官的喊话被江风撕得发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
秦朗望着楼船上悬着的“镇南”大旗,忽然笑了——该来的,终究来了。他对亲兵扬声:“取三皇子令牌,去驿站调五十弓手。告诉那将官,半个时辰内若不让路,休怪我以‘通敌’论处。”
寒风卷着江雾扑在脸上,秦朗摸出怀中半片琼花书签,玉质温润,纹路里还沾着点望雪亭的梅香。苏瑾雪送他离京时那句“望雪亭的梅花开得正好,等你回来”,此刻像团暖火,在他心头烧得旺。
他知道这一路绝不会太平,镇南王的水师、幽王的狼头军、京里虎视眈眈的五皇子,都在等着他栽跟头。但握着这枚书签,握着身后朝堂的支持,握着无数边城百姓盼了太久的“清明”,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闯过去。
因为这路,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