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翠云楼出来,秦朗让车夫往相府绕了趟路。相府门前的石狮子在雪夜里透着威严,门房见他递上名帖,只客气地回了句“相爷和小姐都已安歇”,连通报都省了。
秦朗早料到会是这样。苏贺是当朝宰相,门禁森严,何况苏瑾雪是未出阁的嫡女,哪能容外男随意拜访。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信,交给门房:“烦请转交苏小姐,就说秦朗有故人之礼相赠。”
那信封得严实,里面除了一张约在城外“望雪亭”见面的字条,还有半片从扬州带回的琼花书签——之前在国子监,苏晨曾说过他妹妹最喜琼花,只可惜京城难见。
回镇西侯府时,西跨院的灯还亮着。
秦朗刚推开角门,就见秦云璐披着件厚袄子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食盒:“二哥,我猜你今晚回来得晚,让厨房留了碗羊肉汤。”
食盒里的汤还冒着热气,撒着翠绿的葱花。秦朗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漫到心口——在这侯府里,主母王氏视他为眼中钉,大哥秦穆更是处处排挤,唯有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总念着他几分。
“刚从相府回来?”
秦云璐眼尖,瞥见他靴底沾着的相府门前特有的青石板碎屑,“想见苏姐姐?”
秦朗点头,喝了口汤:“我离京三月,该去见见。”
“苏姐姐性子好,就是规矩大。”
秦云璐挨着他坐下,手里转着个暖手炉,“前儿我去相府,听见她母亲说,想给她寻门勋贵人家的亲事呢。”
秦朗握着汤碗的手顿了顿,没接话。他与苏瑾雪之间,隔着的何止是相府的门槛,更是庶子与贵女的云泥之别。
回到自己的小院,秦朗将食盒放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把近日的事一一写下来:幽州陈珩归顺、陈武陈烈抵京、平泉关粮草被扣、陈靖的暗线……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他盯着纸页上的字,忽然发现一个棘手的问题:李猛是府里的老人,忠心是够的,却不懂朝堂的弯弯绕绕,更别说军中的门路。如今幽州的事牵扯甚广,既要盯紧陈武兄弟,又要防备陈靖的暗手,还要照应陈珩母子,只靠李猛一人,实在分身乏术。
“得有自己的人。”秦朗指尖敲着案几,忽然想起扬州的日子。
月前他离京赴扬州参加学院大比,是国子监派了三位护卫随行——张龙、赵虎、马汉,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兵,因伤退伍后便闲赋在家。
那一路,西梁山匪猖獗,是张龙一箭射穿匪首的帽缨,赵虎徒手掀翻了冲过来的马车,马汉则在夜里守着他们的行囊,一天一夜没合眼。
这三人,武艺高强,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性子沉稳,绝非池中之物。他回京前曾问过三人愿不愿来京城谋个生计,三人只说“先回籍看看”,却不知此刻是否已在京城。
“李猛。”秦朗扬声唤道。
李猛从外间进来:“公子?”
“去查查,张龙、赵虎、马汉三位壮士,是不是已到京城,如今在何处落脚。”
李猛应声而去,秦朗却起身换了件厚棉袍。他记得回京前林夫子说过,三位老兵若来京城,多半会住在国子监附近的客栈——那里有不少退伍老兵聚集,好找活计。
夜雪又下了起来,秦朗踏着积雪往国子监走。街面上的灯笼在雪雾里晕成一团团暖光,路过一家酒肆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猜拳声,其中一个洪亮的嗓门,像极了赵虎。
他推门进去,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角落里的酒桌上,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围着个粗瓷碗喝酒,其中一人虎背熊腰,正是赵虎;对面坐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手里正用布条缠着旧伤,是张龙;而坐在中间,默默倒酒的,正是沉稳寡言的马汉。
“三位壮士,别来无恙?”秦朗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三人各添了碗酒。
赵虎抬头见是他,眼睛一亮,刚要起身就被张龙按住。
张龙看着秦朗,目光里带着审视:“秦公子深夜寻我等,有事?”
“想请三位帮个忙。”秦朗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我在户部当差,近来琐事繁多,缺几个得力的人手。三位若愿屈就,秦朗定不相负。”
马汉放下酒碗,声音低沉:“公子是朝廷命官,我等是退伍老兵,怕是会连累公子。”
“连累?”
秦朗笑了,“之前在西梁山,是护着我冲出匪窝?若论连累,我早该被三位连累了。”
赵虎性子最急,一掌拍在桌上:“秦公子这话够意思!我赵虎早就看那些勋贵子弟不顺眼,若能跟着公子做事,哪怕只是跑跑腿,也比在客栈里耗着强!”
张龙却仍有顾虑:“公子可知,我等虽是退伍,却仍在兵部挂着名?若卷入朝堂纷争……”
“我要做的事,不是为了朝堂纷争,是为了让更多像三位这样的老兵,能有个体面的去处。”
秦朗目光诚恳,“幽州苦寒,多少将士戍守边关,卸甲后却连温饱都难保证。我想请三位帮我,不是为了我秦朗,是为了让这些人知道,朝廷没有忘了他们。”
张龙看着秦朗,忽然想起扬州路上,这个年轻公子曾为了给受伤的驿卒讨药,在驿站外等了三个时辰。他沉默片刻,端起酒碗:“公子若信得过我等,我张龙这条命,就交给公子了。”
马汉也跟着端起碗,赵虎更是笑得咧开了嘴。酒碗碰撞的脆响,在喧闹的酒肆里格外清晰。
秦朗带着张龙三人离开酒肆时,已近亥时,街面上的灯笼大多熄了,唯有巡夜武侯手中的风灯,在夜幕里晃出昏黄的光晕。
“公子,往这边走,穿这条巷子能近些。”赵虎熟门熟路地在前头引路。
张龙走在秦朗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过两侧高墙,马汉则垫后,看似漫不经心,耳朵却始终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秦朗看着三人默契的排布,心里微微一暖。这便是老兵的本能,即便卸了甲,骨子里的警觉与章法仍在。他如今缺的,正是这份能将后背托付给彼此的信任。
穿过两条窄巷,便到了镇西侯府的后角门。守门的老仆见是秦朗,连忙上前开门,看见他身后跟着三个陌生汉子,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却没多问——侯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庶出的二公子性子孤僻,向来独来独往,今日这般,倒是头一遭。
“李猛在吗?”秦朗问。
“回二公子,李管事守在您院外呢。”老仆答。
秦朗点点头,带着张龙三人直奔自己的小院。刚转过抄手游廊,就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缩在廊下避风,正是李猛。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抬头,看见秦朗身后的三人,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迎上来:“公子,您可回来了。”
“这三位是张龙、赵虎、马汉,以后就在府里帮我。”
秦朗简单介绍,“李猛,你带他们去东厢房安顿,先歇着,有话明日再说。”
李猛虽满心疑惑,但见秦朗神色笃定,便不多问,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领着张龙三人往后院去了。赵虎走前还回头冲秦朗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倒冲淡了几分夜雪的寒意。
秦朗推开自己的院门,一股冷冽的雪气扑面而来。院角的红梅开得正盛,雪压枝头,暗香浮动。他走到廊下,解下沾雪的棉袍递给迎上来的小厮,刚要进屋,却见窗纸上映出一道熟悉的影子——是秦云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