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的奏折递到御前时,陈清然正对着一幅《幽州雪猎图》出神。画上的幽王弯弓射虎,鬃发飞扬,笔力遒劲,正是十年前幽王亲自呈给先帝的贺寿之作。
“幽王这手丹青,倒是比他儿子们强些。”
陈清然指尖点在画中虎眼的位置,那里用朱砂点染,透着股噬人的凶性,“可惜啊,画虎画皮难画骨。”
苏宰相接过奏折,越看眉头越舒展:“秦朗这步棋走得巧。借侧妃之事召幽王入京,既师出有名,又能探探幽王的底。”
“探底是其次。”
陈清然放下画卷,目光望向殿外,“朕要让幽州的人看看,朕不仅管得住粮草,更护得住归顺朝廷的人。陈珩的母亲若能平安抵京,比送十车粮草到平泉关更有用。”
苏贺躬身道:“陛下圣明。只是幽王生性多疑,未必肯奉旨。”
“他若不来,正好给朕一个理由。”
陈清然声音转冷,“朕已让羽林卫备好车马,只等旨意发出,便星夜赶往幽州接侧妃——名为‘接’,实为‘护’。”
秦朗在殿外候着,听见里面的对话,心里微微一松。陛下的意思,是要将此事做足排场,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对归顺者的庇护,说到做到。
回到户部时,暮色已漫过石阶。
李猛正在整理送往平泉关的粮草清单,见秦朗回来,忙迎上去:“公子,陈武、陈烈的护卫晌午出了趟城,往西郊去了。”
“西郊?”
秦朗接过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列着粮草、布匹、伤药,“他们去西郊做什么?”
“听说是去看那三匹西域良驹。”
李猛压低声音,“但属下跟着去瞧了,他们根本没去马场,倒是在破庙附近转了转——就是陈珩说的那处藏着亲兵的破庙。”
秦朗指尖在清单上顿了顿。陈武、陈烈明着是看马,实则是去查探亲兵的动静?还是说,他们在给那些亲兵传递消息?
“继续盯着。”
秦朗将清单折好,“另外,让粮仓的人把粮草分三批运,每批都派羽林卫护送,走不同的路线。”
李猛一愣:“公子是怕……”
“幽州的蛇毒能淬在刀上,自然也能掺在粮草里。”
秦朗目光沉沉,“幽王想送‘大鱼’,咱们就得有捞鱼的本事,更得有防鱼咬人的法子。”
暮色四合时,秦朗处理完户部的急务,踏着残雪走出衙署。李猛早已备好了马车,见他出来,忙上前道:“公子,去哪儿?”
秦朗抬头望了眼天边的弦月,那月牙弯弯,像极了沈如烟弹琵琶时微挑的眉梢。“去翠云楼。”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秦朗掀起车帘一角,见朱雀大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着雪光,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朦胧的暖意。他离京三月,扬州的烟雨还没从衣襟上散尽,回京后又被幽州的事缠住,竟迟迟没去见沈如烟——那个藏在脂粉堆里的聪明人。
翠云楼的笙歌隔着半条街就能听见,只是今夜似乎格外清净些。
秦朗刚下马车,就见老鸨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秦公子可是稀客!沈姑娘等您好几日了,特意把‘听雪阁’留着呢。”
听雪阁在翠云楼的最高处,推窗就能望见满城灯火。
沈如烟正临窗而立,身上披着件月白披风,风帽边缘的狐裘衬得她肤色胜雪。听见脚步声,她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竟比窗外的月色更动人。
“秦郎这趟回来,倒比在扬州时清减了。”
沈如烟亲手斟了杯热茶,茶盏是冰裂纹的汝窑瓷,衬得茶汤碧透,“扬州的琼花露,没养胖你?”
秦朗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忽然想起在扬州大比时,沈如烟托人送来的那坛桂花酿——那时他正为策论熬得双眼通红,那坛酒甜得恰到好处,解了不少倦意。“比起琼花露,还是京城的雪更磨人。”
沈如烟掩唇轻笑,拨了拨琴弦,泠泠几声,倒像是把窗外的风雪都拢进了琴声里。“我听说了,幽州来的两位公子,可不是好相处的。”
她指尖在琴弦上一顿,声音压得极轻,“陈武身边那个护卫,昨儿去了趟南城的‘鬼市’,买了枚青铜虎符——是平泉关的调兵信物,只是边角缺了块,像是被人硬生生砸坏的。”
秦朗眸光一动。平泉关的调兵符本该由陈武亲自掌管,怎么会落到护卫手里?还被砸坏了?“鬼市的摊主,你认识?”
“何止认识。”
沈如烟弹出一串急促的音符,像是在模仿某种暗号,“是我铺子里的常客,专做旧物生意。他说赵虎买符时,身边跟着个穿锦袍的,手指上戴着枚白玉扳指,上面刻着‘靖’字。”
陈靖的人。秦朗端起茶盏,掩去眼底的冷光。陈靖这是想借赵虎的手,用假符调动平泉关的兵马?还是说,那枚缺角的虎符,本就是陈靖从陈武那里抢来的?
“多谢。”
秦朗将茶一饮而尽,茶里的暖意混着沈如烟话里的寒意,在胸口交织成一股复杂的滋味,“改日我让李猛送些新到的雨前龙井过来,配你的琵琶正好。”
沈如烟却按住他的手腕,指尖微凉:“秦郎,陈武是匹烈马,陈烈是柄藏锋的刀,幽州的水太深,你……”她话没说完,却被秦朗轻轻抽回手。
“我知道。”
秦朗望着她眼底的担忧,忽然笑了,“你放心,我不是那莽撞的人。倒是你,鬼市人杂,少让摊主掺和这些事。”
沈如烟望着他转身的背影,披风的下摆扫过门槛的积雪,留下浅浅一道痕。她忽然低吟道:“幽州雪,京城月,两处相思一样寒。秦郎,万事小心。”
秦朗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扬声道:“替我谢过摊主,改日请他喝青州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