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忌辗转反侧,后半夜才睡着。
梦中光怪陆离。
只那娇娇儿是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
她还似往昔,面对他时有些生疏娇怯。
紧紧攥着帕子,倾身看他。
他抱刀倚柱而眠,竟不知她来了。
倒是她先忍不住,轻唤他的名字:“裴忌,裴忌……”
他睁开眼,一时没动。
她道:“你怎么在这里睡觉?身上还是湿的,不怕得风寒吗?”
见他还是呆呆望着她,不言不动。
她倒是先急了,朝他伸手:“你起来,我带你去房间睡。”
伸过来的手纤长白嫩。
指甲圆润,虽未曾涂染在女子之中时兴的丹寇,但自盈着粉,上头还有朵朵小月牙。
甚是纤美可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握住了那只手。
站起身,任由她带着他往那不知名的光怪陆离之处走去。
那光怪陆离之内便是能要他命的断头台,他也甘之如饴。
唯一害怕的便是她抽回手,不让他近身。
“芙儿……”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这是一个幻梦。
她回过脸:“怎么了?你想先吃点东西么?我听人说,你一直都没吃东西呢,这可不行,我早就备好饭食了,但是你要先去沐浴,你身上好脏。”
他闻言一惊,连忙低头。
见自己果然一身泥泞。
手上泥水淋淋,肮脏不堪。
将她纤美洁净的手沾染上污秽。
他赶忙松开。
想找洁净的布巾为她擦干净。
可他浑身上下,脏污不堪,无一处洁净。
又从哪里找洁净的布巾。
他额头上起了一层汗,连忙抬起脸望她。
她也正望着他。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全是清正疏离。
同那晚她要与他断尽缘分时一模一样。
他心生恐惧,忙道:“芙儿莫恼,我带你去清洗干净。”
他伸手想再次握住她的手。
他也真真切切地握住了她,死死攥着再不敢松开。
她也没有要抽回手。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只手竟然开始变得透明,而后不过呼吸之间,这透明竟然蔓延到她周身。
“芙儿!”
他惊恐万分,拼了命去抱她。
可却抱了个空。
她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裴忌猛地睁开眼睛。
淅沥雨声传入耳中。
眼前是青色帐顶。
隐隐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那娇娇儿生生在他眼前消失的恐惧还萦绕在心头。
他慢慢坐起来。
从怀中拿出一枚剑穗,轻轻摩挲着。
良久,那股恐惧才渐渐消退。
“裴兄,可起了?”外头,文香君的声音传来。
裴忌将剑穗妥帖放回怀中,应了声,起身穿好外衣,走过去拉开门。
文香君精神抖擞地站在外面。
身边还跟着个手捧木盆巾子的小吏。
她笑道:“裴兄,时候不早了,你快些洗漱用饭,咱们该赶路了。”
裴忌应声,接过那小吏手中木盆,回房间洗漱过后,装好佩刀,穿上蓑衣,拿过斗笠去了外院。
外院里,房屋被冲毁,暂时住在县衙的住民也正在用饭。
文香君早已经过来,正在帮忙打饭,见他过来,便盛了一碗,让小吏拿过去。
是一碗粥,另加两张饼子。
裴忌却是没什么胃口:“拿给别人吧。”
文香君本是等他洗漱用饭的时候随手帮点忙,见他并不吃饭,便走过来道:“可是这些不合口味?”
裴忌道:“是我胃口不佳。”
文香君见他脸色不太好,叹道:“我就说裴兄你这样来回奔波,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此番任务完成,你最好是找个大夫看看。”
她说着又自己嘀咕:“我看这锦衣卫也是挺难当的,回去我得让陛下加钱。”
裴忌:……
两人休整妥当,牵马走出县衙。
县令汪直在旁边相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文香君道:“县尊有话要说?”
汪直点点头,哀哀凄凄道:“陛下的旨意刚发下来,我治下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自知罪责难逃,便是酷刑加身,也不敢有怨言,只望文大人能看在我还算在奋力补救的份上,替我美言几句,饶恕我的妻儿老小……”
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死期,他说话之时,声音颤抖,眼泪竟还流下来,又忙举袖去擦。
文香君看他可怜,安慰道:“县尊放心,水发之时,你是如何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也会如实禀报陛下,陛下是仁义之君,你若是当真清白,最多只会治你个不察之罪,不会殃及性命,你的妻儿老小也会无碍的。”
……
她话说完,便是一阵沉默。
汪直袖子举在眼前,一时忘了擦眼泪。
裴忌也是一脸怪异。
她看看两人,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大庭广众之下,可没谁敢说她说错了什么。
汪直忙道:“文大人说的是,下官先行谢过大人。”
文香君摆摆手:“只是我离开这段时间,你可不能懈怠,若我回来发现有什么不对,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
汪直忙道:“文大人放心,下官绝不敢存懈怠之心。”
文香君点点头,利落翻身上马,看向裴忌:“裴兄,咱们走吧。”
裴忌也上了马,两人一同出了林川县,又在那路口分别。
裴忌往兴县去。
文香君则直奔京城。
一路上不曾停歇,却也到下午时分才赶回内廷。
她还不是北镇抚司的人,目前暂归司礼监管辖。
她便直接去了司礼监。
高斌正好在值房,听说她回来,便让她进来。
文香君已经除了素衣斗笠。
但身上还是半湿。
她并不在意,大步走进来拱手道:“文香君见过掌印。”
高斌笑道:“文主子多礼了,你此番下去可还顺利?”
文香君道:“我这边倒是顺利,只是林川堤坝在第一日时便已经决堤,住在堤坝附近的住民伤亡不小,临川县县令汪直已将伤亡情况记录在册,掌印请看。”
她从怀中拿出一本由牛皮纸包裹的薄册子,递到案前。
高斌接过来看看,皱眉道:“这雨是大,却也不至于第一日就能决堤,那堤坝有问题?”
文香君道:“正是,掌印请看。”
她解下身上背着的行囊,从里头拿出一块石头,往地上使劲一砸。
“砰!”的一声,那石头便立即碎成了好几块。
她道:“这便是那堤坝的用料,除此之外,林川一半的桥路用的都是这样的石块,我家乡也出过这样的事,但没人查,没人管,只因这是经过县尊首肯的,如此,供石料的人年年都能拿到钱,县尊也能年年收取好处,只是苦了百姓。”
高斌脸色冷峻起来:“那你查清了吗,林川县也是这等情况?”
文香君道:“还未曾查清,这等利益纠葛之事,只我一个,恐怕非但查不清,还会打草惊蛇,是以我并不敢声张,只赶回来向掌印禀报,好请掌印示下。
另外我虽没查清原委,但此番过去同林川县令汪直共事,见他一直在涝区辛劳补救,百姓对他也多有赞誉,想来不是我家乡那种贪官污吏,还望掌印莫要直接拿他,最好是查清楚之后在做惩处。”
高斌面色和蔼地看着她:“文主子心善,该当如此。此事不小,我这便从东厂拨十个人给你,还望文主子能早日查清原委。“
文香君眼睛亮亮的,连忙抱拳道:“香君定不辱命。”
她又道:“掌印,香君还有一事,这雨水一时半会停不了,林川县粮库撑不了多久,还需陛下下旨从别处拨粮过去。”
高斌点点头:“我会同陛下说。”
事情交代完,文香君心下一松,准备告退时,忽然想起裴忌来,一时有些犹豫。
高斌笑道:“文主子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文香君看看他:“我这次下去碰见北镇抚司的两个小旗,其中一个来回奔波,十分辛劳,当然,我也很辛劳,是以,香君想请掌印同陛下说说,给咱们加钱。“
高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