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汛来不惊
入夏后,淮河的水位逐渐上升,宛如一匹被微风吹拂而鼓起的绿色绸缎,紧贴着新修筑的堤坝缓缓流淌。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百姓们并未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相反,他们显得格外镇定自若。
只见蒙族的汉子们身扛铁锹,在堤坝上迈着坚定的步伐巡逻,警惕地观察着河水的动静;汉族的农妇们则手提竹篮,里面装满了清凉的井水,为劳作的人们送去解渴的甘露;孩子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鸟,跟在大人们身后,兴高采烈地捡起石子,将堤坝上的缝隙填得严严实实,同时嘴里还不停地高喊着:“水来也不怕,咱的堤是铁打的!”
谢明砚静静地站在一块石碑旁,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周衡身上。周衡正带领着一群人仔细检查着堤身,他手中的木锤不时地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仿佛是在为这座堤坝把诊问脉。
“谢大人,您听听这声音。”周衡直起身子,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恰好滴落在石碑上的“共”字上,瞬间晕染出一小片湿润。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接着说道,“这声音比三年前要坚实多了,这说明石料里掺杂的糯米灰浆质量非常好,坚硬得简直可以当作磨刀石来使用。”
巴图赶着马队往堤上运沙袋,枣红马的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袋子,袋口露出的稻草在风里飘。“俺让其其格把毡房挪到高坡了,”他往远处指,“但这沙袋就是备着看的,咱的堤,用不上!”他媳妇正带着蒙族妇人往堤边种芦苇,芦苇的根须能固土,是莲禾从望胡城带来的法子。
莲禾蹲在水边,用竹竿量水位,竹竿上的红刻度线浸在水里三寸,却比去年同期低了半尺。“先生您看,”她指着水底的石笼,笼里的碎石被水流冲得发亮,“这是用赵奎盐仓的废石料编的,比木桩顶用,巴特尔说望胡河也该这么修。”淮妇的孩子举着块鹅卵石,往石笼里塞,说是“给堤坝加块骨头”。
傍晚时分,乌云压了过来,雨“噼啪”打在堤上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像撒了把碎银。百姓们聚在堤边的窝棚里,周衡的媳妇煮了锅糜子粥,里面掺着桃干,甜香混着烟火气,在雨幕里漫开。李婶用蒙语讲着三年前的洪水,其其格的儿子瞪大眼睛问:“那现在的水咋不敢来?”引得众人笑起来。
“因为咱心齐了,”谢明砚往孩子碗里添了勺粥,“水怕的不是石头,是拧成一股的劲儿。”他往窗外望,雨里的堤坝像条青色的龙,稳稳卧在淮河岸边,碑上的“汉蒙共筑”四个字被雨水洗得格外红,像颗跳动的心脏。
(二十八)涛声作歌
大暑那日,淮河涨了次小汛,水漫过堤脚的芦苇,却连青石板的边都没沾到。百姓们站在堤上,看着浑浊的水流撞在石笼上,溅起的浪头又落回水里,像在给堤坝鞠躬。
谢明砚望着远处的河面,水鸟贴着水面飞,翅膀扫过的地方,漾开一圈圈涟漪。张柬之拿着本账册走过来,册上记着今年的防汛支出:“比去年省了三成,石料用的是旧料,人工是百姓自愿来的,这‘共’字,真是金不换。”他往账册里夹了片桃花瓣,是今早从桃林捡的。
周衡正带着孩子们在碑前描红,孩子们的小手握着毛笔,在“共”字的笔画里填朱砂,墨汁混着朱砂,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花。“俺闺女说,这字得年年描,才不会褪色,”他笑着说,眼角的纹里盛着阳光,“就像咱的心,得天天焐,才不会凉。”
巴图突然扯开嗓子,用蒙汉双语唱起了歌,歌词是新填的:“淮水涛涛,堤坝高高,汉蒙兄弟,共守今朝;桃花灼灼,糜子摇摇,日子甜甜,岁岁今朝……”歌声在河面上荡开,惊起的水鸟往天上飞,翅膀带着阳光的金辉,像撒了把星星。
莲禾往谢明砚手里塞了封信,是巴特尔写的:“望胡河也修了石笼,用的是淮地的法子,蒙汉百姓一起干的,比你们的堤还宽三尺。”信末画着条河,河上跨着座桥,桥栏上刻着桃花与狼头,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明砚把信折好,夹进周衡新记的账册里。账册的最后一页,贴着张淮河的水纹拓片,是孩子们用宣纸印的,拓片旁边,蒙汉双语写着同一句话:“水会流,石会老,共守的心,永不老。”
风掠过堤顶,带着淮河的潮气和桃林的香,吹得“汉蒙共利”的旗猎猎响。谢明砚看着百姓们在堤上忙碌,蒙族汉子修补石缝,汉族妇人晾晒沙袋,孩子们追逐打闹,突然觉得这淮河的涛声,不再是三年前的嘶吼,而是首温柔的歌,唱着共生,唱着相守,唱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暖。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小满,雨也是这么下,却下得人心慌;而此刻,雨过天晴,夕阳把淮河染成金红色,碑上的字影拉得老长,像双温暖的手,轻轻环住这满堤的欢笑,这满河的歌,这满心的甜。
这就是淮洪惊涛过后的故事——不是没有水,是水学会了温柔;不是没有难,是难教会了共生。就像那石碑上的“共”字,刻在石头上,也刻在心里,经得住风雨,熬得过岁月,终将在每一个春天,开出比桃花更艳的花,结出比糜子更甜的果。
淮河的水还在流,带着汉蒙百姓的笑,带着桃花与青稞的香,往更远的地方去,像在告诉所有人:这土地上的情谊,从来不是一时的热,是日子熬出来的暖,是人心种出来的甜,岁岁年年,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