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坞腥纹
弘治二十八年四月,蜀地青城竹海连降半月夜雨,林间雾气终日不散,沾在竹叶上凝成水珠,顺着竹节往下淌,在地面汇成细密的溪流。近几日,竹海深处的“龙脊坞”传出奇事:每日辰时,朝阳穿透雾层时,某片千年楠竹的竹节上会天然浮现“康宁”二字,竹皮泛着琥珀色光泽,监竹官竹厉说这是“山神显灵”,预示着蜀地安宁、岁岁丰饶。
谢明砚仍以“谢掌柜”之名,背着竹篓混在伐竹匠里,篓边系着的竹哨(替代螺哨)被雾水浸得发乌,哨身缠着当地特有的“血竹藤”(一种攀附竹身的藤蔓,断口渗红汁如血),吹响时带着竹腥混着腐叶的气息,像无数竹叶在喉咙里摩擦。
“谢掌柜,这龙脊坞的竹,砍不得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沙哑得像是被竹片刮过的朽木。谢明砚停下砍刀,看见老竹匠竹翁拄着根竹杖,蹒跚着从竹影里走出。老人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断口处缠着发黑的布条,渗出的血珠滴在青苔上,洇开点点暗红——那是三年前被竹厉用竹片生生削去的,至今每到雾起就疼得钻心,手腕向里佝偻,像株被压弯的老竹。
竹翁的竹篓里装着些断竹,竹节处的裂痕里嵌着细碎的骨头,细看竟是孩童的指骨,上面还缠着几缕未腐烂的竹纤维。“竹大人说这是‘山神赐福’,”老人往竹根处啐了口,浑浊的唾沫混着血丝陷进腐叶里,“每根带字竹能抵五石米,可那竹上的字……”他突然按住胸口剧烈咳嗽,咳得腰都弯了,咳出的痰里带着竹屑与血,“是用娃们的血描出来的。”
谢明砚的草鞋踩在铺满腐叶的地上,脚心突然被竹根硌得发疼——是块嵌在竹节里的孩童乳牙,牙釉质上留着竹刀划过的浅痕,放在鼻尖一闻,有竹腥气,还有点淡淡的铁锈味,想必是混了血。他想起昨日在龙脊坞深处看见的“灵竹”,竹节上的“康宁”二字边缘泛着暗红,当时只当是竹皮天然的斑纹,此刻才惊觉那颜色太鲜,像是刚涂上去的。
“您是说……”谢明砚的声音被雾汽裹得发闷,眼角瞥见远处插着的“监竹旗”,那是面绿布旗,绣着株缠藤的楠竹,旗下的竹楼里,竹厉正指挥匠役往竹身上刷着什么,棕褐色的,遇雾水就泛光。
竹翁突然抓住谢明砚的竹篓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断指处的布条被挣裂,血珠滴在竹篓里的断竹上,瞬间被竹皮吸成暗红的点。“那是‘迷竹浆’,”老人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潭积满竹泪的深涧,“是竹厉让人熬了青城崖的‘醉竹花’,晒干了磨成粉,混着娃们的血调成浆——涂在竹节上,遇朝阳就显琥珀纹,人在雾里看,就当是天然生出来的字。”他猛地指向龙脊坞尽头的“祭竹台”,那是座用竹石砌的高台,台边的竹丛里挂着些破烂的孩童衣衫,“我亲眼看见,三喜家的小子就是被这浆迷了心窍,自己走进竹海里的‘迷魂阵’,再也没出来……”
谢明砚望向那座祭竹台,台周的楠竹长得异常粗壮,竹节处的“康宁”二字在雾里若隐若现,可凑近了看,字的边缘有细微的刻痕,像是被竹刀凿过的痕迹。风穿过竹林,带着股甜腥气,不是竹香,是血腥混着竹沥腐烂的味道,闻着让人胸口发闷。
(一)竹册秘语
竹翁从怀里掏出块被雾水浸透的竹片,边缘用炭笔蘸着竹沥写的字已晕成黑团:“灵竹者,虐竹也。以童血调竹浆,混竹匠指骨粉涂于竹节,晒则显字,借雾隐痕,伪称天授。”
谢明砚捏着竹片的手猛地收紧,竹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竹片内侧粘着半缕孩童的头发,发丝上还沾着细小的竹屑,想必是孩子被按在竹节上取血时,从头顶蹭下来的。
“这是竹生的头发……”竹翁的声音突然哽咽,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的皱纹往下淌,滴在竹片上,晕开片水渍,“我那孙儿,去年刚满七岁,就因为说‘竹上的字是画的’,被竹厉绑在祭竹台的竹柱上,用竹刀一片片削他的指骨……”老人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的呜咽被竹叶的“沙沙”声吞没,“他们说这样的‘血肉竹肥’,才能让字在竹节上‘长牢’……最后……最后连骨头都被塞进竹腔里,说是给山神当‘供品’……”
谢明砚低头看向竹篓里的断竹,竹节裂痕里的乳牙泛着冷光,突然想起昨日在祭竹台旁看见的株新竹,竹腔里露着个小小的竹制风车,叶片上刻着个“竹”字,想必是竹生的玩物。他突然明白,那所谓的“康宁”二字,哪里是什么山神恩赐,分明是用孩童的命刻成的符咒。
(二)驯竹秘辛
三更的雾气最浓时,谢明砚与林羽借着竹影的掩护,摸到龙脊坞深处的“驯竹坊”。那是座用竹篾和夯土搭的棚子,半截埋在腐叶里,棚顶的破洞漏下些微光,映出里面晃动的人影,混着孩童压抑的啜泣,在竹林里荡出沉闷的回响。
“听里面的动静。”林羽的铁链缠在手腕上,链环沾着雾水,冷得像冰。谢明砚扒着竹篱缝往里看,十几个匠役围着口大竹缸,缸里盛着棕褐色的浆液,漂着层细碎的皮肉——是血竹藤汁混着刚从孩童指节上刮下的血沫,旁边的石臼里,碎骨与竹粉正被捣成粉末,扬起的灰雾在微光中闪着青绿色的磷光。
竹缸旁的竹柱上,绑着个穿粗布短打的男孩,冻得发紫的小手被竹绳捆在柱上,右手食指被竹针刺得血肉模糊,指缝里还夹着片未刻完的竹片。他的脸被雾汽熏得发白,嘴唇咬出了血,却死死忍着不哭,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只被夹住的竹雀——谢明砚的心猛地一缩,那是竹翁的小孙子竹芽!
“竹大人说了,这娃的血最‘清’。”一个塌鼻匠役捏着竹芽的手指往竹节上按,血珠滴在棕褐色的浆液里,瞬间晕成暗红,顺着竹纹凝成“宁”字的最后一笔。他的声音里带着贪婪的笑:“用他的血调的浆,涂在竹节上三年都不褪色,送进宫去,咱兄弟少说也能捞个竹场吏当当!”
竹芽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竹绳在柱上勒出深深的血痕。“放开我!你们是骗子!”他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发颤,却异常清亮,“这字是用血画的!我哥就是被你们这样害死的!”
塌鼻匠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揪住竹芽的头发,把孩子的脸往竹缸里按:“小杂种还敢犟嘴!再哭就把你塞进竹腔里,让竹根缠了骨头,跟你那多嘴的哥作伴去!”
竹芽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竹缸底的阴影——那是个小小的竹哨,上面刻着片竹叶,是他哥哥竹生用竹根磨的,去年还吹着给他听《竹枝词》。
谢明砚的短刀“噌”地出鞘,刀光划破雾色。林羽突然甩出铁链,缠住最前面两个匠役的脚踝,猛地一拽,两人“扑通”跌进腐叶堆里,溅起的竹粉糊了满脸。谢明砚趁机劈开绑着竹芽的竹绳,塌鼻匠役的竹刀已经劈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竹缸,满缸的棕褐浆液泼了匠役一身,那些混在浆里的骨粉粘在他脸上,像敷了层尸灰。
竹芽跌进谢明砚怀里时,怀里掉出个小小的竹制鱼篓,篓底用竹刀刻着“爷救我”三个字,刻痕深得几乎把竹片刻穿。谢明砚脱下自己的粗布衫裹住孩子,才发现竹芽的后背全是细密的划伤,伤口里嵌着竹屑,像撒了把碎玻璃——是被匠役用竹片抽的,想来是为了让他“老实”。
“别怕,我带你出去。”谢明砚的声音放柔,指尖触到孩子后背的伤口时,竹芽瑟缩了一下,却咬着牙没哭,只是往他怀里缩得更紧了些,像抓住株救命的老竹。
二、竹刀凶光
“反了!反了!”棚门被猛地踹开,监竹官竹厉披着竹鼠皮袍站在雾里,腰间的鎏金“监竹牌”在微光下闪着冷光,牌面的“茂”字被血涂改成“枯”,像片枯萎的竹叶。他踩着双竹鞋,鞋尖嵌着锋利的竹片,身后跟着二十名匠役,手里的竹刀在风声里泛着寒光,刀身沾着的肉末被雾水冲下,滴在腐叶上像一串暗红的浆果。
“谢掌柜,倒是会寻竹趣。”竹厉的声音像竹片刮过朽木,又尖又涩,他的目光扫过谢明砚怀里的竹芽,突然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在捣乱,原来是你这收竹的野商。怎么,眼红咱家的‘灵竹’?”
他抬脚踩住一块溅落的浆液,棕褐色的浆块碎裂的瞬间,暗红的汁液溅在谢明砚的裤脚上,浸成一片紫黑色。“这根灵竹能换百两黄金,”竹厉的语气里满是不屑,“你八辈子都赚不到。”
谢明砚将竹芽护得更紧了些,怀里的龙纹令牌被雾水浸得发潮,硌得肋骨生疼。他看着竹厉那张被竹雾熏得发青的脸,突然觉得荒谬——这人竟以为能用孩童的血肉铺就升官路。“竹大人的生意,果然一本万利。”谢明砚的声音冷得像冰,“用孩童的骨头当竹肥,难怪灵竹长得这么‘灵异’。”
竹厉的脸瞬间涨成青紫色,他猛地从竹台上跃下,手里的竹刀直指谢明砚的咽喉:“放肆!竟敢污蔑山神!”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狠戾取代,“拿下这刁民!敢坏我大事,定要让他尝尝‘竹葬’的滋味——把他捆在竹柱上,让竹根穿了骨头,给山神当祭品!”
匠役们举着竹刀围上来时,林羽突然甩出铁链,缠住最前面两人的脚踝,猛地一拽,两人撞在竹柱上,脑浆混着竹屑溅在柱缝里,被雾水瞬间冲成暗红。谢明砚趁机抱着竹芽往竹林深处冲,却被竹厉堵住去路——他手里拿着那柄特制的竹刀,刀身刻着竹纹图案,边缘布满倒刺,正是当年削去竹翁手指的凶器。
“尝尝这个。”竹厉狞笑着扑过来,竹刀直取谢明砚的脖颈。谢明砚突然矮身,怀里的竹哨飞出去,正砸在竹厉的额头上,哨口裂开的瞬间,里面的血竹藤汁掉出来,落在竹厉的皮袍上,遇雾水瞬间变红,像血一样渗进竹鼠皮里。
竹厉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血竹藤的毒性迷了心神。谢明砚趁机踹开他,冲进竹林时,听见身后传来竹芽带着哭腔的喊:“我哥的竹哨……我哥的竹哨还在里面……”
谢明砚回头望了一眼火光中的驯竹坊,那里的每一片竹叶都在颤抖。他攥紧了手里的短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青城竹海的账,必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