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牧地腥膻
弘治二十八年二月,漠南草原的黄风已经连刮了半月。
不是春风那种带着暖意的拂动,是裹着沙砾的怒号,从日出到日落,没日没夜地抽打着草场。天空被搅成浑黄一片,像是老天爷打翻了装赭石的颜料缸,连太阳都成了个模糊的白点儿,透着股没力气的昏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不是疼,是麻,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扎得人睁不开眼,只能眯缝着看眼前晃动的羊群——那些羊被风吹得缩着脖子,羊毛里裹满了沙粒,走起来\"沙沙\"作响,像拖着一身碎玻璃。
谢明砚混在牧队里,手里的羊鞭甩得有气无力。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头上裹着块脏兮兮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那双眼不像普通牧人那样浑浊,亮得有些出奇,在黄风里扫来扫去,把周遭的一切都收进眼底。
鞭柄上系着的骨哨被羊油浸得发黄,是用羊的后腿骨磨成的,哨身上缠着几圈\"血草\"——那是草原上特有的一种植物,茎秆掐断了会渗出殷红的汁液,像血,牧民都说那是草原的泪。这会儿被风吹得直打颤,偶尔碰撞在一起,发出\"呜呜\"的轻响,混着羊群的膻味和远处不知谁家死了羊的腐毛腥气,闻着让人心里发堵。
\"谢掌柜,这神羊坡的地,踏不得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沙哑得像是被风砂磨过的枯木。谢明砚勒住脚步,回头看见老牧民牧翁拄着根羊骨杖,一步一挪地跟在羊群后面。老人的背驼得厉害,像张被揉皱了的羊皮,脖子上围着块发黑的毡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浑浊的眼睛,还有眼角那几道深得能夹住沙粒的皱纹。
最让人揪心的是他的腿。
左腿膝盖向外撇成个诡异的角度,像是被硬生生掰弯的树枝,裤管空荡荡地晃着,能看见里面裹着的麻布,早被血渍浸成了黑褐色。风一吹,老人就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没等滴到下巴就被风吹干了,只留下层白花花的盐霜。
谢明砚早从其他牧民嘴里听过牧翁的事。
三年前,牧监郎桀刚到草原,就说要选\"灵童\"给神羊当祭品,说是这样神羊才能显灵,保佑草原风调雨顺。牧翁就这么一个孙子,叫羊生,那年才五岁,眼珠子黑亮,像草原上的星星。郎桀的人来抢孩子,牧翁抱着羊生死死不肯放,被郎桀的手下用特制的狼夹生生夹碎了膝盖。
那狼夹是郎桀特意让人打的,齿上淬了盐水,夹下去的时候,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帐篷外都听得见。牧翁躺了三个月,伤口烂得流脓,招来的苍蝇能把帐篷顶起来,最后还是个走方的郎中用草药敷了半年,才算把命保住,可腿却永远废了,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牧翁,您这腿......\"谢明砚往前走了两步,想扶他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种疼,不是扶一把就能减轻的。
牧翁摆了摆手,枯瘦的手指节因为常年握鞭而扭曲变形,指关节处的老茧裂开了无数道血口,结着黑褐色的痂,一动就渗出血珠,滴在黄草地上,瞬间被干燥的土地吸进去,只留下个小小的暗红圆点,像朵没来得及开放就枯死的花。
\"腿算什么......\"老人喘了口气,把羊骨杖往地上顿了顿。谢明砚这才看清,那杖顶端嵌着半片孩童的趾骨,白森森的,边缘还粘着点没褪尽的嫩皮肉,想来是哪个孩子被拖走时,硬生生从脚上扯下来的。杖身刻着个\"牧\"字,笔画早就被血浸透,成了暗褐色,像一团化不开的淤血,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谢掌柜是外乡人,\"牧翁的眼睛望着神羊坡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祭羊台的石堆,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怕是不知道这神羊坡的底细。\"
谢明砚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这几日混在牧队里,早就觉得不对劲。那些被郎桀称为\"神羊\"的白公羊,双角上的\"圣福\"二字总透着股诡异——晴天的时候看着鲜亮,可一到阴雨天,字的边缘就会发乌,像是用什么东西画上去的,被雨水泡得要晕开似的。
\"郎大人说这是'牧神显灵',\"牧翁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风听见,又像是怕被那些藏在暗处的耳朵听见,\"每只灵羊能抵百匹绢,够一户牧民活三年......可那些字......\"他突然猛地偏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殷红的血沫在风里划了道弧线,落在一丛芨芨草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是用娃们的血画出来的啊!\"
风突然停了一瞬,周围只剩下羊群吃草的\"沙沙\"声,还有远处牧役们甩动狼鞭的\"呜呜\"声,那声音像极了草原上饿狼的嚎叫。谢明砚的手猛地握紧了羊鞭,鞭柄上的骨哨硌得掌心生疼。他早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寻常的羊膻,也不是马奶的醇厚,是种甜腻腻的腥气,像是什么东西被烈酒泡烂了,混着羊油的味道,闻着让人头晕。
\"您是说......\"谢明砚的声音有些发紧,眼角瞥见远处几个牧役正斜着眼往这边看,手里的狼鞭甩得\"啪啪\"响,鞭梢上的铁环闪着冷光。
牧翁突然抓住谢明砚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节捏得发白,把谢明砚掌心里的旧伤都捏疼了。\"那是'迷魂酒'!\"老人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两潭积满了沙尘的枯井,\"是郎桀让人用血草的根酿酒,再混着娃们的血,洒在羊圈里......羊喝了就疯疯癫癫的,角上就长出字来......\"
血草是草原上的毒草,茎汁殷红,牛羊吃了会抽搐,人要是沾了,皮肤会溃烂。谢明砚想起前几日看见郎桀的人往羊圈里泼东西,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牧翁说的\"迷魂酒\"。
\"他们说这是牧神显灵,\"牧翁的声音突然发颤,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我亲眼看见啊......巴特尔家的小子,叫石头,才十岁,就因为偷喝了那酒,大半夜的直愣愣往狼窝里钻,他爹追在后面喊,嗓子都喊破了,那孩子就是不回头,最后被狼群拖进了山里,第二天只找着半只鞋......\"
谢明砚低头的时候,脚边的沙砾突然硌得他生疼。他弯腰拨开一层浮土,心脏猛地一缩——是半块孩童的掌骨,骨头上还缠着几缕没褪尽的羊毛,想必是孩子被拖走时,死死薅住羊尾巴不肯放,硬生生被扯下来的。掌骨周围的草根泛着诡异的暗红,混着羊脂在指腹上凝成一层发腥的油膜,膻得像没熬透的羊油,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些字......真是用血画的?\"谢明砚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想起昨日远远看见那只领头羊,双角上的\"圣福\"二字边缘总有些模糊,像是被风吹得要化开似的。
牧翁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里带着点碎牙。\"可不是!我那孙儿羊生......\"老人的声音突然哽住了,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上冻成了细小的冰粒,\"去年刚满六岁,就因为跟郎桀的手下说'羊角的字是用红水画的',就被......\"
他说不下去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
\"他们把他绑在祭羊台的石柱上,\"牧翁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手指,说要用'心头血'才能让字长在羊头上......羊生那孩子,平时摔一跤都要哭半天,那天却硬是没哭,只是瞪着眼睛看天,嘴里喊着'爷爷'......\"
风突然又大了起来,卷着沙砾打在两人脸上,像是在替那些死去的孩子哭。谢明砚望着神羊坡深处的祭羊台,那里的石堆上拴着十几只披红绸的羊,绸带在风里飘得像无数只挥舞的手臂,又像是无数个孩子的冤魂,在半空中挣扎哀嚎。
他突然明白了,那哪里是什么牧神赐祥,分明是索命的幡旗。
\"谢掌柜,\"牧翁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谢明砚的肉里,\"你是外乡人,不懂这里的黑。郎桀的心比狼还狠,他的叔叔在京里当大官,草原上的官见了他都得磕头。你别管这闲事,趁还没陷深,快走吧!\"
谢明砚没说话,只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羊鞭,握住了腰间的短刀。刀柄是用牛角做的,被手汗浸得发亮,里面藏着的东西,是他这次来草原的真正目的。
风还在刮,像是有无数个孩子在哭,哭声里带着血的味道,飘在漠南草原的上空,久久不散。谢明砚望着祭羊台的方向,心里清楚,有些账,不能不算。
哪怕这草原的风再烈,沙再大,也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