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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支撑白怀瑾维持空洞麻木的死寂终于被这裹挟着滚烫过往和尖锐现实的烈火焚烧殆尽。

他精心伪装、自以为即将看开一切的平静假象被彻底撕开,露出下面汹涌澎湃的熔岩。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桑知漪说她被一颗真心治愈了、重新会爱了。

可她口中的真心,是那个救她于水火的男人!不是他白怀瑾!而那让她清醒过来、变得无比严苛的人是他!是他的背叛,是他和徐雯琴一起给她钉上的“不能生育”的污名枷锁!

是他亲手磨砺出了眼前这柄锐不可当、也注定要远远避开他的刀刃!

他一步跨前,失控地低吼,声音喑哑破碎:“那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在坚持什么?!守着那些可笑的‘原则’和‘百分百’?!鹿鼎季有孩子!他还有一个死了正妻留下的大儿子!这是你亲口说过绝不可能容忍的!怎么?遇见他,就能把这些都忘了?你那高高在上、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完美爱情观,就能为权势地位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

质问尖锐刻薄,带着他不愿承认的绝望和恐慌,疯狂地攻击着鹿鼎季,也试图撕碎桑知漪刚刚建立的、在他看来无比可笑的原则壁垒。

只要有一点缝隙,证明她还是从前那个可以被情爱轻易动摇的人。

桑知漪面对白怀瑾骤然爆发的、近在咫尺的狰狞质问,脸上那点冰寒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古井无波的空白。

最初的针锋相对和剖析反击似乎耗尽了她的情绪,甚至懒得再与这失控的疯兽争辩。她静静回望他喷火的眸子,沉默如同凝固的深海。

可这沉默,却比任何锋利的言语更刺人!

白怀瑾被这彻底的漠视彻底点燃!她不屑于和他争辩了?她觉得他不配再听她的回答了?!

“桑知漪!回答我!”白怀瑾猛地抬手,几乎要抓住她的肩膀,声音拔高到撕裂,“你看着我!你告诉我——”

“回答什么?”桑知漪蓦地抬眼,眸中碎冰凝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将空气瞬间冻结的清冷力量,“回答你——鹿鼎季前头死了个夫人留下个儿子,算不算‘杂质’?回答我——我自己心里那根刺,为何遇到他就能视而不见?”

白怀瑾的动作僵在半空,被她眼里的寒光冻住。

桑知漪看着他,唇角缓缓扯开一丝极其冰冷、也极其疲惫的弧度,那笑容里淬满了前世的苦痛和今生的讥诮:“可这些‘杂质’,又怎么比得上——我夫君的亲表妹徐雯琴,被夫君亲自下令灌药落胎、又在阖府上下怜悯默许中、由她生下的‘野种’,被夫君体恤怜惜地记在嫡妻名下充作嫡长子,承继家业,那般惊世骇俗又理所当然的‘杂质’呢?”

每一个字,都清晰缓慢,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白怀瑾耳膜上!

轰——!

一道无形的惊雷炸开!

白怀瑾脸上的怒气和失控的狰狞骤然冻结!大脑仿佛被重锤狠狠敲击,陷入一片完全空白的死寂!他像是被人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浑身血液逆流上涌,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狠狠坠回脚底。

他双眼圆睁,死死瞪着桑知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失控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个孩子……徐雯琴的孩子……记在了桑知漪名下?这……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维!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混乱的蜂鸣。

“不是……不是这样!”白怀瑾猛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如同一个被溺毙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浮木,声音尖锐失真,带着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和疯狂辩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居然存了那种心思!我当时只以为她真的与你亲如姐妹!我……”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想抓住什么,“我是看她没了孩子,孤苦可怜,又怕她坏了名节被你厌弃,才想着给她一条活路!给她一点依靠!我没想过要那孩子记在你名下……我当时昏了头!我……”

辩解戛然而止。他终于看清了桑知漪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丝恨意,没有半分愤怒,只有一种彻底洞悉一切、冰冷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穿透力,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着他在泥潭里的丑陋挣扎和苍白无力的哀鸣。

他那点拙劣的辩解,在她这洞若观火的目光里,显得如此可笑而肮脏。

死寂无声。

仙鹤香炉最后一线白烟袅袅散尽,留下浓到化不开的冰冷梅魂香。窗外最后一点残光彻底沉入黑暗,屋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冰点。

白怀瑾僵在那里,如同被剥去所有伪装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囚徒,动弹不得。

他没有得到回答。

无论是关于鹿鼎季,还是关于他自己。

只有无尽的沉默,如同漫天风雪,呼啸着淹没了此间气氛。

灯火似乎比别处黯淡几分,跳跃的火苗在灯罩里挣扎,映在桑知漪侧脸上,落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室内极静,静得能听到窗外夜风卷过枯枝的呜咽,还有石钵里铜杆划过粗粝石壁时,发出的单调、冰冷的摩擦声。咔嚓…咔嚓…

白怀瑾僵立在那里,浑身血液如同瞬间冻结。

前一刻那如坠深渊的恐慌与苍白的辩解还凝在嘴边,尚未完全消音。那记名为“前世野种记名”的重锤,已将他自以为是的救赎假象砸得粉碎,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他从未看清过的黑暗渊薮。

空气凝固得像冻实的湖面,沉重得让人窒息。

石杵的研磨声停歇了。桑知漪将杵轻轻放在石钵边缘,发出“叮”一声轻响。

她动作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用素白的绢帕,一点一点擦拭着沾了香料粉末的指尖。那专注的样子,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而隔帘外那个男人脸上崩塌的世界,不过是沾染的一粒灰尘,拂去便是。

终于,她抬起眼。

那目光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丝毫恨意,只剩下一种勘破真相后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彻底的淡漠。

这淡漠比刻骨的仇恨更刺人,像数九寒天的冰棱,直接刺进白怀瑾摇摇欲坠的、被愧疚和恐惧占据的心防。

她开口了,声音平直,像在读一份事不关己的卷宗:

“徐雯琴,很会说话。”

白怀瑾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会在我去给你添新茶时,恰好‘无意’提起,”桑知漪的语速很缓,每一个字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往记忆深处早已结痂的旧疮上扎,“说你前几日常去她的小院,夸奖她烹的雪顶含翠,味道极清,连带着夸她指尖沾了茶香都显得格外灵动。”

她唇角牵起一丝极其寡淡的嘲弄,“那时你的案头,总放着我替你备下的、你最惯常饮用的雨前龙井。”

咔嚓…石杵研磨的声音又在白怀瑾脑子里响起,碾碎着他的听觉。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每逢府里有要紧节庆,需要内外命妇妆扮整齐入宫请安,她必能寻到机会,”桑知漪的声音没有起伏,依旧平静,“穿上你曾当着我的面称赞过‘清雅出尘’的水碧色料子,簪上你道听途说‘最适合她婉约气质’的珍珠偏凤流苏步摇,佩着你偶然赏玩过她妆奁里的、那枚带着缠枝莲纹的白玉环佩。”

她顿了顿,视线像冰冷的刀锋扫过白怀瑾愈发惨白、已失去血色的脸,“她不会多言一句与你有关的暧昧,偏又能让你我皆知,她在你的目光里,如同量身定做的衣冠偶人。每一次如此装束在我面前出现,她眼底都淬着针尖大小的得意和怜悯,仿佛在看一个蠢钝得守不住夫君目光的可怜虫。”

“住口……”白怀瑾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低如蚊蚋,带着祈求般的虚弱。那些被刻意模糊、被他当时或有意或无意忽略的场景碎片,如同被打翻的墨汁,汹涌地冲击着他脑海仅存的清明。

可桑知漪没有停。

那声音如同最精准的刑讯吏,冰冷地拷打着每一个被他埋葬在“公务繁忙”借口下的真相。

“最令人作呕的,”桑知漪终于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嘲讽,而是凝固了万载寒冰般的空寂,“是你生辰那一次。”

时间像是在这一瞬凝固、拉长,扯得人心肺生疼。

“腊月廿二。”桑知漪清晰地报出那个日子,清晰得如同用刀在冰上刻字。白怀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那年他为了所谓的“公务”,不仅提前了半月才匆匆挤出一天给她,更是在生辰前夕突然派人传话,说有紧急军情必须连夜处置,明日再回。

“我独自在府里,煨了一整日的乌骨鸡汤,用的是你往年最爱喝的法子,只滴了一滴黄酒,撇了三次浮油。怕冷了失了鲜气,便一直守着那炉子。”

“窗棂外的雪下得极大,霜花在窗纸上凝了又化,从繁茂开到凋敝。我亲眼看着,从天光微明坐到了夜色深沉。案上的那支红烛,”

她目光微移,似乎还能看到那支流尽泪的残烛,“烧到了底,融化的烛泪堆在烛台上,像一个凝固的血块。”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点疲惫的沙哑,“红烛成泪血。白怀瑾,你告诉我,这兆头是不是很好?”

“你别说了……”白怀瑾的声音破碎不堪,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那年他去了哪里?是徐雯琴那新置办的别院吧?她说那里引了温泉水,冬日里暖意融融,红梅开得极艳。他沉迷了什么?是那红梅?还是她新学会的、据说能让人忘忧的暖酒?他当时借口用的是什么?军情?还是其他……早已模糊不清。

“第二天一大早,”桑知漪并没有因为他的哀求而停下,她的声音反而更轻了,轻得如同羽毛,却带着万钧的重量,“我还没从那满屋子的鸡汤冷腥和烛泪残迹里回过神,徐雯琴便上门了。”

白怀瑾猛地闭上了眼!强烈的逃避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想听!

他预感到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将化为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最不堪的记忆碎片上!那会是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她站在门口,穿着昨日的旧衣裳,只是鬓角簪了一朵新鲜的红梅,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桑知漪的声音冰冷刺骨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她未曾进门,只遥遥对我露出一个极其委屈、又隐含担忧的快哭出来的表情。”

“‘表嫂,你别怪表哥,也别怪我。’”

“‘昨日表哥心情郁结,在我那处喝酒暖身,后来醉得厉害,又念叨着怕你不高兴,所以一整夜都没能回来。’”

“‘您煨的那鸡汤定是凉了吧?’”

“‘我瞧着可惜,正好院子里有几只饿着的野猫叫得可怜,就分给它们了。’”

“‘表哥让我跟您说,改日,改日他一定……’”

桑知漪说到这里,极细微地停了一下。

“噗……咳!”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气管被血沫堵塞的呛咳,从白怀瑾胸腔深处挤出!他猛地弓下腰,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撑着旁边的花架,指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突!

胃里翻江倒海,喉头腥甜!

凉了?煨了一天守到烛泪成血的汤,喂了野猫?

他记得!他记得那天清晨带着宿醉的头痛离开徐雯琴别院时,恍惚是闻到了鸡汤的香气。

他甚至还问了一句,徐雯琴当时怎么答的?似乎是……“下人们用膳剩下的汤底,我瞧着可怜”?

原来竟是如此?!

巨大的羞辱与恶心感,混合着迟来十数年、早已无处安放的怒火,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密密麻麻扎满他每一寸血肉!

他以为的“小事”,他以为的“解释”,他以为的“体贴”。

在对方眼中,竟是如此残忍践踏的狂欢!

“就因为这些?”白怀瑾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桑知漪,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嘶哑地低吼出来,带着荒谬的悲愤和不肯置信,声音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就因为徐雯琴几句恶心人的话,几句挑拨?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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