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九月中的上海浦,天高云淡,江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拂着这片焕然一新的土地。
持续数月的喧嚣劳作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宏大工程落成后的、带着疲惫与成就感的宁静。
宏伟的石砌码头如同巨臂般探入江心,坚实的墩台傲然屹立,足以停泊数百料的艨艟巨舰。
纵横交错的青石主路将偌大的港区划分得井然有序,深挖的排水主渠确保了即便暴雨如注也能迅速疏浚。
官仓、水师营寨、灯塔基座等核心设施已巍然矗立。
而环绕港区的工坊区、仓栈区、乃至更外围初具雏形的街市,虽仍在最后收尾,但那鳞次栉比、规制统一的建筑群,已清晰勾勒出一座新兴滨海城邑的蓬勃气象。
这一切,从一片荒芜滩涂到如此规模,仅仅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
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堪称奇迹。
这奇迹,是五千余名民夫、两千新军将士,以及无数工匠、吏员,用汗水、甚至鲜血浇筑而成的。
此刻,码头旁一片开阔的、新平整出来的空地上,人声鼎沸,气氛却与往日劳作时截然不同。
数十口临时垒起的大灶熊熊燃烧,锅里翻滚着肥腻腻的猪肉、整鸡整鸭,散发着令人垂涎欲滴的浓郁肉香。
长长的条案一溜排开,上面堆叠着如小山般的白面馒头、粗瓷海碗。
一坛坛土封的村酿老酒被撬开,辛辣醇厚的酒气混着饭菜香,弥漫在空气中,勾得人肚里的馋虫咕咕直叫。
五千余名即将解散归家的民夫,洗去了数月来的泥污疲惫,换上了相对整洁的衣衫,虽大多依旧面黄肌瘦、手足粗糙,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期待,以及一丝即将离别前的怅惘与不舍。
他们围坐在一排排简陋却结实的条凳上,目光不时热切地瞟向那些诱人的酒肉,又敬畏地望向空地前方临时搭起的一个小小木台。
忽然,一阵轻微的骚动如同涟漪般荡开。
“伯爷来了!”
“靖海伯!”
只见陈恪在一众官员将领的簇拥下,缓步走上了木台。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靛蓝箭袖袍,并未刻意彰显官威,但数月来的劳心劳力,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也淬炼出一种沉静而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被江风烈日刻满沧桑、此刻却写满朴质期待的脸庞,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凭借内力清晰地传入了前排许多人的耳中,后排的人虽听不真切,也立刻屏息凝神,侧耳倾听,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乡亲!”陈恪的声音平稳而有力,“这几个月,大家辛苦了!这段时间,大家离乡背井,在此地栉风沐雨,肩挑手扛,硬是将这片荒滩,变成了如今这像模像样的港口!这其中的艰辛,本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许:“诸位都是好样的!是本官的功臣,更是这上海新港的奠基人!”
简单的几句话,却说得台下许多憨厚的汉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咧开嘴憨笑起来,心里暖烘烘的。
“本官曾承诺,日供三餐,月给一两现银,绝不拖欠!”陈恪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今日,工程圆满,诸位即将归家,与亲人团聚,准备秋收。本官,在此兑现所有承诺!”
他大手一挥:“阿大!”
身后的阿大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和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依名册顺序,各队工头上前!领取本月工钱!”陈恪朗声道,“此外,念及诸位数月辛劳,工程得以提前完工,未误农时,本官特批——每人额外嘉奖一两白银!以示犒劳!”
“额外嘉奖一两?!”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混杂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多少?一两?!”
“天爷!伯爷说……每人再加一两?!”
“四两!我能拿四两银子回家?!”
“我不是在做梦吧?!”
许多汉子激动得猛地站起身,手足无措,眼眶瞬间就红了。
四两白银!对于这些平日里刨土坷垃、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大钱的农户而言,这简直是一笔做梦都不敢想的巨款!
足以让一家人舒舒服服过上一整年,还能添置新衣、修补房屋,甚至给娃儿攒下点银子!
巨大的喜悦和感激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所有人。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跪倒在地,朝着木台方向砰砰磕头,带着哭腔嘶声喊道:“谢伯爷恩赏!伯爷青天!青天大老爷啊!”
这一声呼喊,如同点燃了导火索。
霎时间,如同风吹麦浪般,五千多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磕头声、感激声、哽咽声汇成一片汹涌的声浪,直冲云霄!
“青天大老爷!”
“谢伯爷!”
“伯爷长命百岁!”
这些质朴的农汉,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靖海伯、兵部侍郎究竟是多大的官。
他们只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老爷,说话算话,让他们吃饱饭,给足工钱,不打不骂,如今竟还额外给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厚赏!
这在他们有限的生命经验里,就是顶顶好的“青天大老爷”!
他们的感激,是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却又如此沉重。
陈恪站在台上,看着台下跪倒一片、情绪激动的人群,听着那震耳欲聋、发自肺腑的“青天”呼喊,纵然他心志坚毅,此刻鼻尖也不由得微微一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上前几步,走到台边,双手虚扶,运足中气,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起来!都快起来!这不是恩赏,这是你们应得的!是你们用汗水,用肩膀,一筐土一筐石,挣来的!本官,乃至朝廷,都该谢谢你们!”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诚挚:“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上海港!要说谢,是我陈恪,该谢谢大家这数月的辛劳与信任!”
他顿了顿,指向那香气四溢的大灶和酒坛:“今日,略备薄酒粗菜,为大家饯行!都起来,吃好,喝好!明日清晨,各队依次领取路引盘缠,有序归家!本官在此,祝诸位一路顺风,归家团圆,今岁都有个好收成!”
话音落下,民夫们这才在工头们的催促下,激动不已地纷纷起身。
许多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却已咧到了耳根。
很快,分发酒食开始。
领到额外一两雪花银的汉子们,小心翼翼地将钱揣进最贴身的口袋,仿佛揣着一团火,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冲向酒肉。
大块肥肉被夹进海碗,醇厚的村酿倒满酒碗。
人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笑声、划拳声、谈论家中田亩妻儿的嘈杂声汇聚在一起,充满了最原始而真挚的欢愉与满足。
陈恪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端着碗,随意地走到几堆民夫中间,与他们一同蹲着吃饭,闲话家常,问问他们家中几口人,田地收成如何,回去后有何打算。
他平易近人的态度,更是让民夫们受宠若惊,距离感瞬间拉近,气氛融洽无比。
常钰抱着臂膀站在稍远处看着,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对身旁的王重光低声道:“这小子,收买人心倒是有一手。”
王重光却是真心叹服,低声道:“常总兵,下官却以为,伯爷此乃真心体恤民情,非是权术。能得民心如此,乃大明的福气。”
而人群中的陈恪看着眼前这片喧嚣而充满生气的景象,闻着空气中混合的酒肉香气与汗味,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缓步走出欢宴的人群,独自登上附近一处已完工的码头墩台。
凭栏远眺。
脚下,是坚实如磐石的新筑码头,延伸向烟波浩渺的江心。
身后,是初具规模的港区屋舍,炊烟袅袅,灯火初上,勾勒出未来繁华的轮廓。
再远处,则是那片刚刚结束欢宴、即将在明日黎明散去归家的民夫营地。
短短数月,从无到有。
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汗水,乃至算计、博弈。
其间艰难,不足为外人道。
此刻,终于得以初步建成。
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
他负手而立,良久,望着这片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也寄托着大明海疆未来希望的新生之地,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低声吟道:
“万丈高楼平地起…其兴,也勃焉。”
话音落,江涛声依旧,仿佛在回应着他的野望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