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晴热天气让工地上的尘土变得格外呛人,混着江水的湿气,粘在皮肤上,腻得人发慌。
尽管民夫们拼了命的赶工,码头的轮廓和主要道路已初见规模,但陈恪站在了望台上,看着下方依旧显得繁忙却进度未能达到他预期极限的工地,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秋收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逐渐收紧的绳索,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伯爷,常总兵的信使!说是前锋已到十里外!”阿大快步登上了望台,声音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急切。
陈恪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快!备马,我亲自去迎!”
当他带着几名亲随策马赶到预定地点时,远远便看到了一支风尘仆仆却纪律严明的队伍正沿着新辟的土路开来。
队伍前方,一员将领身着山文甲,外罩褪色战袍,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常钰。
一年多不见,他眉宇间的青涩跳脱已被沉稳干练所取代,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多了几分边地风霜刻下的坚毅,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锐气逼人。
陈恪勒住马,脸上刚露出笑容,正要拱手招呼。
却见常钰猛地一夹马腹,加速冲到他面前,不等他开口,竟扬起拳头,半真半假地、结结实实地锤在了陈恪的肩窝上!
“砰”的一声闷响,力道着实不轻,捶得陈恪猝不及防,在马背上晃了一下,龇牙咧嘴地倒吸了口凉气。
“好你个陈子恒!”常钰虎目圆睁,声音洪亮,带着一路奔波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怒气,“在信里写的什么混账话?!‘一切干系,弟一力承担’?啊?你把我常钰当什么人了?是那等畏首畏尾、怕担干系、不顾兄弟死活的孬种吗?!”
他越说越气,几乎是吼了出来,引得身后那些刚刚列队站定的新军将士们纷纷侧目,却又不敢直视,只能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这两位大佬。
常钰兀自不解气,指着陈恪的鼻子嘀嘀咕咕:“为了赶你这七天路,我他娘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过哪个防区不得赔笑脸、递文书、说好话?胡部堂那边我都得硬着头皮去解释!你小子倒好,轻飘飘一句‘你担着’,显得我多不仗义似的!”
陈恪揉着发疼的肩膀,看着常钰那副又气又急、真情流露的模样,先是愕然,随即,连日来的焦虑、疲惫、以及那份深藏心底、无人可诉的孤寂,仿佛在这一拳和这通骂声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非但不恼,反而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由小变大,最后变成了畅快却难掩疲惫的大笑,笑得眼角都渗出了些许生理性的泪水。
常钰被他笑得一愣,怒气渐渐消了,也绷不住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骂了句:“还笑!看你这一脸晦气样,多少天没睡个整觉了?”
两人相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常钰的气愤,源于陈恪信中那份“生分”的担当,而这恰恰证明了他们之间无需言表的信任与情谊。
陈恪的笑,则是对这份情谊的释然与接纳。
“大舅哥,一路辛苦。”陈恪止住笑,声音带着笑意后的沙哑,拍了拍常钰的臂甲,“废话不多说了,我这儿千头万绪,真是连放屁的工夫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你来了,就是雪中送炭!”
他根本顾不上再多寒暄,立刻转身对阿大吩咐:“快!引常总兵的人马去划定的营地,热水、热饭立刻备上,按最好的标准供应,绝不能亏待了弟兄们!”
说完,又一把拉住常钰的缰绳,“你跟我来,营地安排让他们下面人去办,咱们直接去看图纸,任务紧迫,我得立刻跟你和你的将官们交代清楚!”
常钰看着陈恪那急不可耐、眼窝深陷却目光灼灼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当年那个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少年模样?
他心中那点因为被小瞧而产生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感慨和一丝心疼,无奈地笑骂一句:“真是个劳碌命!行行行,都听你陈大伯爷的!”
两人并辔而行,快速赶往临时衙署。
常钰带来的两营新军则在军官带领下,有序地开往预设营地。
这些士兵大多年轻,脸上带着长途行军的疲惫,却也充满了好奇。
他们中不少人听说过这位靖海伯的传奇故事——苏州大捷、通州破虏、乃至他一手倡导的新军操典和火器,都让陈恪在他们心中有着近乎偶像般的地位。
他们想象中的靖海伯,或许该是如同自家总兵常钰那般,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然而,此刻看到的,却是一个衣着朴素、面带倦容、行事雷厉风行到近乎严苛的官员。
他与常总兵之间的互动,没有想象中的豪言壮语,只有急切务实的分工安排。这与他们幻想中的“传奇”形象,确实有些落差。
“伯爷……看着挺累的。”一个年轻士兵小声对同伴说。
“废话,管这么大摊子事,能不累吗?”同伴低声回应,目光却追随着陈恪远去的背影,“不过你看常将军对他那态度,肯定是真本事的人。赶紧安顿好,看样子马上就有大活儿干了!”
些许的失望很快被对任务的期待和对上级命令的服从所取代。
他们毕竟是常钰一手带出来的兵,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也隐约明白,能被调来参与这等“钦命工程”,本身就是一种认可和历练。
临时衙署内,巨大的港口规划图再次被铺开。
陈恪手持竹竿,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地向常钰及其麾下主要将官分派任务:哪片区域需要加速夯实地基,哪段排水渠需要加深拓宽,哪些大型石料需要人力辅助器械转运到位……他不仅指明任务,还大致讲解了施工要点和注意事项,显然对工程细节了如指掌。
常钰和他带来的军官们起初还带着军人的傲气,觉得土木作业不过是卖力气的活,但听着陈恪的讲解,看着图纸上复杂的标注,神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体力劳动,而是需要组织和技巧的另类战场。
“……大致如此。具体如何分派兵力,如何轮班作业,常总兵,你的兵你比我了解,由你全权调度。”陈恪终于说完,放下竹竿,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常钰,“我只要求一点:速度!必须在秋收前,抢出至少一个可供中型海船停靠的简易码头和相应的货物堆场!”
常钰重重点头,脸上已尽是军人的坚毅和担当:“放心!我带来的儿郎,干别的不敢说,执行力绝对一流!误不了你的事!”他转身,对麾下军官们厉声道,“都听清楚了?伯爷的话就是军令!各自回去,立刻安排,明日拂晓,我要看到我部旗帜插在各自作业区域!谁要是掉了链子,军法从事!”
“是!”军官们轰然应诺,杀气腾腾,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工地,而是战场。
陈恪看着这一幕,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
有了这支生力军的加入,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战役,他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夜色渐深,上海浦的工地却比白昼更加喧嚣。
新军营地很快安置妥当,饱餐一顿后,第一批轮值的士兵已然扛起工具,在火把的指引下,如同真正的战场冲锋一般,扑向了陈恪指定的作业区域。
号子声、夯土声、金属与岩石的碰撞声,伴随着江涛,奏响了一曲更加激昂的乐章。
陈恪站在了望台上,望着下方那片被无数火把照亮的、如同白昼般忙碌的工地,尤其是那三处新军重点突击的区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迹象。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转身又走向了那间灯火不熄的签押房。
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文书,在等待着他。
长夜,依旧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