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门庭,在暮春的暖阳下显得格外沉静。与裕王府连日来贺客盈门、车马喧阗的盛况相比,这里更像是一处避世的桃源。
朱漆大门紧闭,只偶尔有几位身着蟒袍或麒麟补子的勋贵身影低调出入,门房老周躬身迎送,动作轻缓,唯恐惊扰了府内的静谧。
这刻意的低调,是陈恪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嘉靖帝赐名“忱”,亲赐玉麒麟,这份天恩浩荡,足以震动朝野。
若再大张旗鼓,广邀宾朋,摆出十里流水席,那便不是谢恩,而是招摇,是将尚在襁褓中的陈忱置于风口浪尖。
陈恪太清楚这京城的风向,过犹不及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因此,他只请了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灵璧侯汤佑贤等几位相交莫逆、结下深厚情谊的勋贵,摆了一场不逾制的家宴。
席间不谈朝政,只叙家常,气氛温馨而克制。
几位老国公、侯爷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中流露的也是长辈般的慈爱,而非朝臣间的算计。
这份低调的庆祝,恰到好处地回应了圣恩,又为陈忱挡去了太多不必要的关注。
府内东暖阁,药香早已被清甜的果香取代。
常乐倚在堆满软枕的贵妃榻上,面色虽还有些产后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杏眼已恢复了往日的灵动,甚至因初为人母而添了几分温润的光泽。
她生性活泼,筋骨强健,加之靖海伯府不计成本的滋补调养,仅仅卧床两日,便已耐不住性子,嚷嚷着要下地走动。
若非母亲王氏板着脸,以“月内见风,老来病根”的古训强行镇压,勒令她必须静养足半月,她怕是早就披挂整齐去巡视她的商号了。
“娘~”常乐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试图撼动王氏的决心,“您看我这精神头,哪里像需要躺足半月的?整日里闷在屋里,骨头都要酥了。”
王氏正用小银匙细细搅动着碗中温热的燕窝羹,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乐儿,听话。娘是过来人,这月子坐不好,将来有你苦头吃。忱儿还小,你更要保重自己。来,先把这碗羹喝了。”
常乐撇撇嘴,无奈地接过碗,小口啜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摇篮里的小小人儿。
此刻,那个被嘉靖帝赐名“陈忱”的小家伙,正安静地睡着,小拳头松松地握着,长睫毛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宛如天使。
然而,陈恪和常乐都深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初为人父母,常乐与陈恪都各自怀着满腔的热忱和一股近乎固执的“现代”理念。
陈恪来自后世,推崇亲子互动,坚信母乳喂养和父母亲自照料对孩子身心成长的重要性。
常乐虽生于侯府,从小锦衣玉食,仆妇环绕,却因性情跳脱,骨子里也带着几分“事必躬亲”的倔强,尤其事关自己的骨肉。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力排众议,将府中早早备好的几位经验丰富的奶娘暂时“束之高阁”,决心亲自上阵,日夜照料小忱儿。
头两天,初生的婴儿尚在适应期,吃了睡,睡了吃,倒还相安无事。陈恪笨拙地学着换尿布,常乐忍着乳痛坚持亲喂,虽手忙脚乱,却也充满了新奇的甜蜜。
然而,好景不长。
从第三天起,小魔头陈忱便显露出了他“忱”字里可能蕴含的“热忱”——折腾父母的无限热忱。
他仿佛体内装了一个永不停歇的小闹钟,且毫无规律可言。
白天可能酣睡如小猪,一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他便准时“开机”,用嘹亮的哭声宣告他的存在。
饿了哭,尿了哭,醒了没人理也哭,甚至有时似乎只是单纯想看看父母惊慌失措的样子而哭。
那哭声极具穿透力,能瞬间撕裂靖海伯府宁静的夜空,直抵陈恪和常乐疲惫不堪的神经。
陈恪刚处理完紧急军报,眼皮打架地躺下,哭声便起;常乐好不容易在王氏监督下喝了安神汤,刚有睡意,小祖宗又开嗓了。
两人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在摇篮、温水盆、尿布堆和常乐胸前不停旋转。
陈恪眼下乌青渐深,常乐也憔悴了几分,饶是她习武之人底子好,也架不住这般日夜不休的“车轮战”。
更令人崩溃的是,小忱儿的“需求”瞬息万变。
有时刚喂饱,换了干爽尿布,他依旧哭得撕心裂肺,任凭陈恪抱着满屋子踱步、哼唱跑了调的摇篮曲,常乐使出浑身解数轻拍安抚,都无济于事。
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同样的茫然和深深的无力感。
知乎收藏夹《育儿血泪史》自动翻开:【当新手父母遭遇高需求宝宝时,通常意味着睡眠将成为奢侈品】。
终于,在一个被连续折腾了数个不眠之夜后的清晨,陈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看着摇篮里终于睡去、宛如天使的小恶魔,又看了看身旁靠着床柱几乎要睡着的常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试探:
“乐儿……你看,忱儿这般精神头,怕是……怕是寻常奶娘也招架不住。不过……”他顿了顿,努力找回一点作为父亲和靖海伯的尊严,“我的意思是,咱们还是亲自照料为主,只是……白日里,或者咱们实在需要歇息片刻时,让有经验的奶娘搭把手?毕竟,她们更熟悉婴孩习性,也能让咱们……嗯,养精蓄锐,白天更有精神陪伴忱儿?”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委婉,字斟句酌,既想解决问题,又拼命想维护自己当初“亲自照料”的豪言壮语,最后那句“养精蓄锐,白天更有精神陪伴”更是点睛之笔,将“寻求外援”巧妙地包装成了“为了更好地亲力亲为”。
常乐其实早已被折腾得七荤八素,心中早有此意,只是碍于面子,不愿承认自己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此刻听到陈恪主动提出,简直如同天籁。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好!”,故作矜持地沉吟片刻,才微微颔首,用一种“勉为其难”、“顾全大局”的口吻道:
“嗯……恪哥哥所言,倒也有理。忱儿这般……活泼,确非寻常。让奶娘代为照顾一二,也……也好。只是须得仔细挑选,更要叮嘱她们,一切以忱儿舒适为重,不可有丝毫怠慢。”她特意强调了“代为照顾一二”,仿佛请奶娘只是临时性、辅助性的举措,核心的照料大权仍牢牢掌握在父母手中。
陈恪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自然自然!乐儿放心,我亲自去挑,定选那最稳妥、最有经验的!”
于是,两位执行力超强、意志坚定、却在人类幼崽面前败下阵来的新手父母,终于“战略性”地引进了外援。
当夜,当小忱儿再次夜啼时,守在外间的资深奶娘李嬷嬷迅速而熟练地接手。
陈恪和常乐躺在久违的、安静温暖的锦被中,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被迅速安抚下去的细微哼唧声,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沉重的叹息,几乎是瞬间便沉入了黑甜乡。
有了经验丰富的李嬷嬷等人轮班值守,陈恪和常乐终于得以喘息。
白日里精神恢复,看着小忱儿咿咿呀呀、挥舞小手的可爱模样,那份初为父母的喜悦和满足感又充盈心间,之前的疲惫仿佛也烟消云散。
陈恪下朝归来,常会抱着儿子在庭院里晒晒太阳,笨拙地逗弄;常乐则恢复了部分活力,虽仍被王氏按在暖阁休养,但气色一日好过一日,逗弄儿子时,眉眼弯弯,尽是温柔。
这晚,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床前。
陈恪洗漱完毕,看着常乐正对镜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暖阁内静谧温馨。
摇篮就在床边不远,小忱儿吃饱喝足,睡得正香,小脸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恬静。
陈恪心中一片柔软,想起后世关于亲子同睡增进感情的种种说法,不由轻声道:
“乐儿,你看忱儿睡得多香。要不……今晚就让他睡在我们中间?也省得嬷嬷夜里来回跑动惊扰他。”
他话音未落,就见常乐梳头的动作猛地一顿。
镜中,那张刚刚还带着温柔笑意的俏脸,瞬间绷紧。
她倏地转过身,杏眼睁得溜圆,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不行!”常乐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恪哥哥,此事万万不可!”
陈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为何?不过是睡一晚……”
“绝非如此简单!”常乐快步走到床边,仿佛要用身体挡住摇篮通往大床的路径,神情郑重得像在讨论军国大事,“你想想,忱儿还这么小,正是养成习惯的时候。若让他习惯了睡在父母身边,依赖成性,日后如何学会独立?如何养成坚韧心性?这绝非小事,关乎他一生品性!我们……我们这是为他好!”
她一口气说完,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微微有些闪烁,不敢直视陈恪探究的目光。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又像是生怕陈恪再提出异议,猛地掀开锦被,动作迅捷地钻了进去,然后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头脸,只留下一缕乌黑的发丝露在外面,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我……我困了!明日还要给忱儿缝制新衣呢!恪哥哥也早些安歇吧!”
陈恪站在原地,看着床上那团裹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的“锦被卷”,又看了看摇篮里睡得无知无觉、对这场关于他“独立品性”的严肃讨论毫不知情的小家伙,额角缓缓滑下三道看不见的黑线。
他嘴角抽了抽,最终化作一声无奈又宠溺的叹息。
这小娘子……找理由给自己台阶下的本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这“为他好”的大旗,扯得比他自己白天那番“养精蓄锐”的言论还要冠冕堂皇,还要义正辞严!
月光无声流淌,暖阁内重归宁静。
摇篮边,陈恪轻轻替儿子掖了掖被角,目光温柔。
床上,那团“锦被卷”悄悄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确认陈恪没有“偷袭”摇篮的意图后,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裹紧,沉沉睡去。
“穿越者守则第三百二十三条”陈恪默念道,“当你的妻子用“为他好”拒绝与幼子同睡时,请理解并尊重她只是想睡个安稳觉的朴素愿望——毕竟,人类幼崽的夜间战斗力,足以让任何钢铁意志瞬间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