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春·礼部鹿鸣宴
礼部后堂,红烛高烧,瑞兽香炉吞吐着沉水香的氤氲,将这方寸之地烘得暖意融融,却也难掩那无形中流淌的官场气韵。
雕梁画栋间,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蓝罗袍,簪花披红,脸上洋溢着难以自抑的激动与矜持,带着新鲜与忐忑。
鹿鸣之宴,始于《诗经》,盛于科举,是士林最为风雅的盛事之一。
此刻,三位主副考官——户部尚书赵贞吉、工部侍郎赵文华、兵部侍郎靖海伯陈恪,端坐主位,如同三尊定鼎的神只,接受着新贵们的敬拜。
酒过三巡,丝竹暂歇。按照规制,新进士们需依次向座师、房师敬酒谢恩。
流程井然,气氛庄重。
新科进士们鱼贯上前,向主考赵贞吉躬身行礼,口称“座师”,敬酒时眼神里是纯粹的敬畏与感激。
赵贞吉花白胡须微颤,含笑颔首,勉励几句,一派长者风范。
轮到副主考赵文华时,气氛微不可察地变化了几分。
赵文华脸上堆着矜持的笑容,眼神扫过每一个上前的新贵,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拉拢。
进士们敬酒时,姿态更为恭谨,言辞也更显斟酌。
赵文华微微扬着下巴,受着礼,偶尔低声对某个看好的进士说上一两句,引来周围羡慕又复杂的目光。
终于,轮到了那位最年轻的座师。
当新进士们转向陈恪时,整个鹿鸣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即被一种奇异而微妙的张力所填充。
所有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这位绯色蟒袍、面容尚带几分青年锐气的靖海伯身上。
率先上前的是温应禄。
这位三十五岁的北地举子,身形魁梧,面容刚毅,此刻却涨红了脸,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学生温应禄,敬拜座师。”温应禄的声音浑厚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他动作标准,一丝不苟,但那微抿的嘴角和强自镇定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内心的别扭。
这巨大的年龄落差和身份反差,让周围几位新进士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又慌忙用袖子掩住,肩膀微微耸动。
陈恪显然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他没有安然受礼,更没有半分拿乔作势的意思。
在温应禄腰将弯未弯到底之际,陈恪已霍然起身,绕过案几,快步上前,一把稳稳托住了温应禄的双肘。
“温兄!”陈恪的声音清越响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绯色残影。
他一步跨出,稳稳托住温应禄下沉的臂肘,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你我皆为国选才,同沐皇恩,何须拘泥此等俗礼?温兄策论针砭时弊,风骨铮铮,恪心向往之,当以兄事之!”
陈恪笑容真诚,言语间毫无居高临下之意,反而透着由衷的欣赏。
他将“兄”字咬得极重,瞬间化解了那份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尴尬。
温应禄被陈恪扶起,对上那双澄澈坦荡、毫无作伪的眼睛,心头那股屈辱感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暖意。
他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的“伯爷抬爱”,仰头饮尽杯中酒,退后一步时,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几分。
紧随其后的梁梦龙、殷士儋等人,陈恪如法炮制。
扶起梁梦龙时,他赞其“胸有丘壑,视野宏阔,开海之论令人耳目一新”;对殷士儋,则称其“思虑周全,刚柔并济,有经世宰辅之才”。
他言辞恳切,点评精准,直指每人文章最闪耀之处,绝无虚言套话。
原本可能绵长尴尬的敬酒环节,在他主动的“称兄道弟”与毫不吝啬的赞美声中,竟走得异常顺畅,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拘一格、惺惺相惜的奇异和谐。
席间众人,有人暗赞陈恪通达人情,处事圆融;也有人腹诽他故作姿态,笼络人心。
但无论如何,那份年轻座师带来的视觉冲击与心理不适,确被他巧妙地抚平了。
敬酒完毕,进士们各自散开,与同僚、前辈交谈。
陈恪目光扫过全场,留意到几人。
温应禄正与殷士儋、梁梦龙低语,三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期许,显然更亲近彼此。
梁梦龙眼神依旧明亮,似乎还在回味自己那篇关于水师护商道的策论。
温应禄则挺直了腰板,目光炯炯,那份刚直并未因金榜题名而磨损。
曹大章,这位文采斐然、也曾被他列入“甲上”名单的进士,此刻并未与温应禄、梁梦龙等同窗一起,反而正与赵文华谈笑风生。
两人举杯对饮,赵文华那眼中闪烁着对“得意门生”的欣赏,手掌甚至亲热地搭在曹大章肩上,低声说着什么。
曹大章微微躬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受宠若惊。
陈恪心中了然。
曹大章的文章他也看过,才华是有的,但字里行间透着对“大树”的渴望。
选择攀附严党门下,对曹大章而言,或许是条更“稳妥”的青云路。
陈恪并无强求之意,人各有志,这官场本就是百川归海,各寻门路。
只是看着曹大章与赵文华相谈甚欢的画面,他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极淡的喟叹:树大虽好乘凉,焉知哪日树倒猢狲散?
他微微颔首,便移开了目光,无意打扰。
身边却有人靠了过来,带着一丝拘谨却热烈的气息。
是新科会元,陈谨。
这位年纪只比陈恪略长的会元,脸上少了些进士及第的狂喜,却多了近乎虔诚的敬仰。他望着陈恪,眼神亮得惊人,仿佛信徒仰望神只。
“恩师……”陈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学生拜读恩师《盐铁论》旧作,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尤以‘国用民本,不可偏废’之论,如醍醐灌顶!不知恩师当年在龙泉书院讲‘知行一体’时,何以将阳明先生之心学,与管子盐铁之策融会贯通?”
他语速极快,问题一个接一个,从陈恪的旧文,到龙泉书院的讲学,再到经义典籍中的微言大义,引经据典,侃侃道来,显露出深厚的学问功底。
这突如其来的学术“轰炸”让陈恪也微微一怔。
陈谨这个书呆子,木楞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如此炽热的求学之心,且问题刁钻扎实,绝非泛泛而谈。
但陈恪岂是易与之辈?状元郎的底子加上两世为人的积淀,让他胸中自有丘壑。
他略一沉吟,便朗声回应,引《论语》论民生,借《管子》谈调控,更将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与自己在苏州练兵、火药局改制的实务结合,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要害。
“……故知‘知’在庙堂之高,体察民情,洞悉时弊;‘行’在江湖之远,兴利除害,经世致用。
知而不行,空谈误国;行而不知,盲动祸民。
龙泉讲学,意在警醒士人,莫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亦莫做只知蛮干、不识大体的莽夫。
为官一任,当以‘知’为灯塔,‘行’为舟楫,方能在宦海沉浮中不迷航,不负圣恩,不负黎庶!”
陈恪的声音清朗,回荡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苑中。
他结合自身经历的论述,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践支撑,听得一众新科进士目眩神迷,连赵贞吉都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原本只是陈谨个人的请教,竟无形中变成了陈恪这位年轻座师对全体新科进士的一场生动“训导”。
场面一时间竟被他牢牢吸引,连赵文华那边都停止了交谈,望了过来。
陈恪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
他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更明白此刻谁是真正的主角——主考官赵贞吉。
话音甫落,他便端起酒杯,含笑转向主座,姿态恭谨而自然:
“学生一时忘情,在座师及诸位新科面前妄言,贻笑大方了。
今日鹿鸣盛宴,乃赵部堂总揽全局,辛劳主持,方得圆满。
诸生锦绣文章,国之栋梁,皆赖座师慧眼识珠,悉心栽培。此杯,当敬座师!”
他这一举杯,言辞恳切地将功劳和光环重新奉还给了赵贞吉。
既展现了自己的才学与担当,又给足了主考面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赵贞吉捻须微笑,眼中那抹赞许更深,举杯应和。
苑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丝竹再起,觥筹交错,仿佛方才那场精彩而短暂的“学术风暴”从未发生。
灯火阑珊处,陈恪年轻的侧脸在光影中明灭不定,温应禄、梁梦龙等人望向他的眼神,复杂中多了几分真切的敬重。
而这位陈谨,依旧痴痴地望着他的座师,仿佛要将那席话刻进心底。
陈恪与他视线交错的瞬间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陈恪脑海——
嘉靖!青词!
眼前这不正是应对那位修道帝王最完美的“工具”吗?
这书呆子学问扎实得可怕,引经据典、寻章摘句的本事堪称一流,文风想必也是四平八稳、引经据典、玄之又玄。
让他去琢磨那些迎合嘉靖喜好的“玄妙天道”、“祥瑞之兆”,岂不比自己去绞尽脑汁强得多?
陈谨绝对能写出辞藻华丽、典故精妙、看似高深莫测实则空洞无物的“上佳”青词,而且必然乐在其中!
这份意外的发现,让陈恪疲惫的心情瞬间明朗起来,看向陈谨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真切的“欣赏”。
他走近陈谨身边,语气更加亲近:“会元才思敏捷,见解深刻,令本伯亦受益匪浅。日后若有闲暇,不妨多来寒舍走动,煮茶论道,切磋学问。譬如……”
陈恪微微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陛下潜心玄修,于天人之道常有妙悟。我辈为臣者,亦需体察上意,尝试以文辞阐发天道精微。此中门径,会元博古通今,或许能别开生面?”
陈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更强烈的光芒,仿佛被授予了某种神圣使命:“学生愚钝,愿听座师教诲!定当竭尽驽钝,钻研此道!”
在他听来,这分明是座师要传授更高深的“道术”!
看着陈谨那副仿佛接到圣旨般激动而虔诚的模样,陈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这书呆子,果然上道。
若能将他纳入麾下,专攻青词,自己便能从这桩苦差中解脱出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火药局、兵部乃至更重要的布局中去。
鹿鸣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远去,陈恪心中已为这位“狂热”的会元弟子,悄然安排好了未来的“用武之地”。
\"穿越者守则第三百二十一条:\"陈恪在心中默念,\"当你需要应付上级的荒唐要求时,请记住——培养一个比你更擅长此道的狂热追随者,往往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