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三月初九。
汴梁皇城。
初春的寒意尚未散尽,紫宸殿内鎏金蟠龙铜柱间弥漫的暖香却浓得呛人。
九重丹陛之上,赵桓端坐于盘龙宝座,明黄常服衬得面色愈发白皙。
阶下,一群服饰迥异于宋臣的人肃立殿中,绛红袈裟裹挟着高原风雪的气息,沉甸甸的牛毛毡毯、浓烈的酥油膻味交织升腾——吐蕃国师索南坚赞及使团,奉大吐蕃国赞普法旨而来。
索南坚赞约莫五十岁,身形敦实如磐石,满面风霜褶皱深刻,唯有一双细长眼眸开合间精光隐现。
他双手托举覆盖明黄哈达的礼单金匣,躬身行礼,嗓音洪钟般回荡于空旷大殿:
“大宋皇帝陛下!我佛慈悲!我主赞普久慕中华天威,追思昔日唐蕃亲好之佳话。特命老衲奉雪山珍宝、金牦角羚、秘制藏药并佛陀舍利佛龛三座,求结秦晋之好!效仿文成公主之德,永固西陲安宁!愿奉大宋皇帝为舅,世代称臣,沐浴王化!”
他身后喇嘛齐诵藏语经文,低沉的嗡鸣如潮水涌动。
“舅甥之礼!”礼部尚书朱胜非激动地声音发颤,“陛下!此乃唐太宗旧制!吐蕃称臣纳贡!天朝威仪远播啊!”
他目光狂热地扫过那些镶嵌蜜蜡、青金石、珊瑚的贡品,仿佛已看到煌煌史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赵桓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螭首,面上是竭力维持的平静,眼底深处的光芒却灼热得烫人。
“舅甥之礼…永固西陲…”
他喃喃自语,目光掠过阶下沉默伫立的陈太初,“秦王…意下如何?”索南坚赞提及唐太宗时,他分明看到陈太初那深潭般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
陈太初蟒袍玉带,立于御座左下首,如同殿柱投下的一片阴影。
他目光沉沉扫过那些精美贡品——牦牛角羚的腥膻混着酥油和不知名香料的怪异气味,佛龛里那些号称“舍利”的、被供奉得油光水滑的石头碎块…他心中泛起一丝冰冷的哂笑。
文成公主带去了农桑、医典、工匠,最终换来的,不过是松赞干布身后吐蕃对河西陇右永无止境的寇掠!
和亲?
这不过是雪域高原套在弱势者脖颈上的镣铐!
“臣以为,”陈太初声音平缓如冰封之河,“邦交之道,首在利害。商路畅通,茶马互惠,佛法交流,皆可收羁縻之效。公主金枝玉叶,远嫁苦寒荒僻之地…恐非两全之策。”
他目光如刀,刺向索南坚赞那双精光闪烁的细眼,“国师所谓‘一国之后’,昔日金城公主嫁吐蕃,赞普尚可另有妃嫔五人,‘后’位空悬二十年!贵邦…可有诚意保障公主真正母仪吐蕃?”
索南坚赞面色纹丝未动,合十宣诵佛号:“阿弥陀佛!秦王此言差矣!佛法广大,普度众生!我主赞普早已在布达拉宫为金城公主设坛祈愿。此番迎娶大宋天女,必正位中宫!苍天神佛为证!如有虚言,索南当坠阿鼻地狱!”
他声音如滚雷,带着雪域祭司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庄严与…不容置疑。
“好!国师信誓旦旦!朕…信你!”
赵桓突然朗声开口,手指紧攥龙首!
陈太初那番冰冷的“利害”分析,如同冷水浇头!
吐蕃国师这指天画地的毒誓,才是为他天朝颜面添彩的浓墨!
“宗正寺!”赵桓声音提高,“遴选宗室适龄帝姬!依太宗皇帝旧例!嫁妆加倍!”
大内,升平郡王府邸。
昔日的瑶华宫静室,如今是令福帝姬赵金印的居所。
暖阁内,银霜炭烧得通红,锦帘低垂,隔绝了窗外初春微薄的暖意。
赵金印一身素绫宫装,未施脂粉,乌黑长发散乱垂于肩后,只以一支毫无纹饰的银簪松松挽着。
十五岁的少女,本该是芙蓉初绽的年纪,此刻却似霜打的花苞,蜷缩在临窗的紫檀美人榻上,原本明艳如朝霞的脸庞,只剩下冰雪般的苍白。
榻前矮几上,一副未绣完的“蝶恋花”宫扇静静躺着,旁边一叠彩锦料子色泽灰败暗淡。
她手中死死攥着一张洒金素笺——那是皇兄赵桓亲自书写的“赐婚敕谕”!娟秀的墨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烙印:
“…宜室宜家,用光邦国…命尔往适吐蕃赞普,正位中宫,永绥西土…”
“永绥西土…”赵金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剧痛也无法压过心口那股窒息般的冰冷。
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素笺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痕。
三日前,她还在御苑里扑蝶欢闹,憧憬着汴梁世家公子的风采。
而此刻,命运的狂风已狰狞地卷起她稚嫩的双翅,要将其掷向万里之外、终年飘雪的陌生高原!
母妃的哀泣,侍女的叹息,宗正寺老太监宣读敕谕时毫无波动的声调…如同鬼魅缠绕着她!
“帝姬…”贴身宫女梅香颤巍巍端来一盏热牛乳,声音带着哭腔,“您…您多少用一些吧?身子要紧…”
赵金印猛地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瞬间燃烧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她一把扫落那盏牛乳!
温热的液体混着瓷片飞溅!
“身子要紧?本宫这副身子…从姓赵那一刻起,还由得自己做主么!”
她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凄厉,“吐蕃赞普…他多大年纪?是老是丑?身边有多少妃妾?可有汉女活过三年?这些…有人问过么?没有!”
她纤指戳向那张冰冷的敕谕,如同戳向吞噬一切的深渊,“不过是一件物事!一件能往他脸上贴金的物事!和那贡单上的牦牛角羚…那些油腻的石头…有区别吗?!”
少女单薄的身子因极度的悲愤而剧烈颤抖。
她忽然冲到梳妆镜前,抓起一支尖锐的赤金花鸟簪!
镜中那张苍白绝望的脸扭曲着。
“不…不公!我不要去!死…也不要!”
金簪寒芒闪烁,对准了那纤细的喉管!
泪水汹涌而下,“娘娘…娘娘救我…金印不想走啊…”
“帝姬——!”梅香魂飞魄散,扑上来死死抱住赵金印的腰,哭嚎着:“使不得啊!您若真…阖宫上下…都要给您陪葬啊!”
冰冷的簪尖停在离肌肤仅毫厘之处。
赵金印身体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残叶。
是啊…死?她的命,从来就不只是她赵金印的!
是赵氏的,是这金碧辉煌囚笼的!
她僵硬的手指无力垂下,“当啷”一声,赤金簪掉落在地毯上。
她瘫软下去,任由梅香抱着,目光空洞地望着房梁上繁复的旋子彩画,那盘旋的蟠龙,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狰狞索命的锁链!
“王爷!东暖阁那边递话来了!”秦王府长史王安步履匆匆踏入听涛轩,面色凝重,将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桑皮纸呈上。
陈太初正伏案检视一幅精细的吐蕃地形图,闻言头也未抬:“讲。”
“令福帝姬…今晨试图自戕,被拦下了。”王安声音压得极低,“那边说…帝姬这几日水米几乎不进,人也脱了形,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到送亲之期了!陛下…似乎震怒,斥责康懿太妃(赵金印生母)管教无方!”
陈太初握着朱砂笔的手指一顿。
笔尖一滴赤红的朱砂落在地图“逻些城”(拉萨)的位置上,如同凝固的血珠。他缓缓抬首,望向窗外。
夕阳余晖穿过玻璃窗,将书案上一只掐丝珐琅沙漏染成一片熔金。
细密的金沙无声流泻,冰冷而恒定。
赵金印。
这个在原历史记载中被“天眷”名录轻飘飘勾去姓名,掳往金国、沦为金人皇族玩物的帝姬…终究逃不开被当作礼物的命运。
只是这一次,捆缚她的,是更堂皇的锦缎,更辉煌的“皇后”金冠!
命运这双翻云覆雨手,不过是从肮脏血腥的泥沼中提起,又将其投入更高远、也更冰冷的冰窟!
“自戕?呵…”陈太初低低冷笑一声。
他指关节敲了敲地图上那滴刺目的朱砂印痕,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她今日就算真死在这汴梁深宫…明日,自然还会有‘新福帝姬’、‘顺福帝姬’顶上!宗室血脉未尽的帝姬…不多,也绝不少!”
声音如同刀锋刮过冰面,听得王安后背发凉。
“那…王爷…我们是否要…”王安试探着问。
他深知这位主上心思难测。
陈太初目光凝视着那沙漏,金沙即将流尽。
他站起身,走向书案另一侧。
那里摆放着一只紫檀木箱,掀开箱盖,里面竟是厚厚一叠用白麻线精心绑好的蓝靛色封皮册页!
每一本封皮上都以汉藏双语书就:《工巧明基础》、《纺织精要》、《百草药鉴》、《算学阶梯》、《蒙童启智》…数十册!
纸张皆是陈氏所营印刷坊特制的加厚硬黄纸,字迹清晰工整,配以大量简笔图样。这是耗费月余、集众多精通工艺、农学、医理之人合力编撰之物!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最上面一册的封皮,动作近乎温柔,眼神却幽冷如冬夜寒潭。
“备一份重礼,明日…本王亲自去拜会索南坚赞国师。”
他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另外,将这箱书册,连同我们最新一批‘铁臂弩’的图纸…和三千斤霜糖、百匹‘天香缎’的样品,都准备好。”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甚至有些残酷的笑意,“既然和亲是箭在弦上…那就让它射得…更有价值些!她赵金印这条命…得换来我汉家衣冠真正站上那片高原!而不只是一顶…虚有其表的后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