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八月十八,未时。
汴梁德胜门。
秋阳如熔金,泼洒在巍峨的城楼与黑压压的人潮之上。
朱雀御街至德胜门十里长街,早已被汹涌的人海彻底吞没!
坊市空巷,人头攒动!
楼阁窗棂间、坊墙矮树上,甚至临街屋脊的鸱吻之上,皆攀满了引颈翘望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汗液的酸馊、脂粉的甜腻、爆竹的硝磺,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等待英雄与仇寇的灼热期盼!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率先嘶吼!声浪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全城!
轰!轰!轰!
德胜门城楼上,九尊象征天子威权的“静塞大将军”礼炮同时轰鸣!
沉重的声浪震得城砖簌簌颤抖!
城门洞开!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两面撕裂长空的猩红大纛!左书“精忠报国”,右书“还我河山”!
旗面被朔风扯得笔直,如同两柄滴血的巨刃!
旗下,岳飞一身亮银山文甲,外罩御赐紫金狻猊战袍,胯下照夜玉狮子踏着雷鸣般的蹄声,当先驰入城门!
阳光泼洒在甲胄之上,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寒芒!
他面容沉静如古井,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倒映着城楼之上那明黄色的身影,锐利如电!
紧随其后的,是三千背嵬铁骑!
玄甲如墨,长槊如林!
每一张被风沙刻蚀的脸庞都如同铁铸,肃杀之气凝成实质,压得喧嚣的人潮瞬间窒息!
马蹄踏过御街金砖,发出整齐划一、撼动地脉的轰鸣!
甲叶碰撞的铿锵,汇成一股钢铁洪流特有的死亡韵律!
铁骑之后,是令所有人血脉贲张、双目赤红的景象!
三百辆特制的、以手臂粗细铁链拖拽的囚车!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刺耳的呻吟!
为首囚车之内,西夏伪主李乾顺!
昔日贺兰山下的苍狼,此刻须发蓬乱如草,一身破败的赭黄龙袍裹着枯槁身躯,手脚被碗口粗的铁链锁死!
浑浊的老眼透过栅栏缝隙,呆滞地望着眼前这片他曾无数次在舆图上觊觎、此刻却如同炼狱般喧嚣沸腾的汴梁城!
囚车两侧,数十名西夏宗室、后妃、重臣,如同待宰的羔羊,在无数道淬毒目光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更后方,数百名被俘的西夏将校士卒,被粗大的绳索串联成行,踉跄而行,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由烂菜叶、臭鸡蛋、碎石块铺就的“凯旋之路”上!
咒骂、唾弃、乃至孩童投掷的石块,如同冰雹般砸落!
“杀了他!剐了这老狗!”
“还我父兄命来——!”
“西夏狗!也有今日!”
狂怒的嘶吼、悲怆的哭嚎、歇斯底里的狂笑在长街两侧炸开!
无数手臂挥舞如林,恨不得生啖其肉!
人群如同沸腾的岩浆,若非御林军以长戟结阵死命弹压,早已冲破防线,将囚车撕成碎片!
城楼之上,皇帝赵桓一身明黄衮服,冠冕垂旒,立于华盖之下。
他面色因激动而潮红,望着城下那钢铁洪流与仇寇囚笼,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属于征服者的快意!
他目光扫过城楼下肃立的陈太初——秦王蟒袍玉带,按剑立于百官之首,面色却平静得如同远山寒潭,对眼前的喧嚣与仇恨…视若无睹。
“献俘——!”礼部尚书朱胜非尖利的声音刺破喧嚣!
岳飞勒马城楼之下,翻身下鞍,单膝跪地,甲叶撞击金砖,声如金铁:“臣岳飞!奉旨西征!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今克复贺兰,擒伪夏主李乾顺并宗室百官四百七十三口!献俘阙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直冲云霄!
赵桓深吸一口气,强抑澎湃心潮,竟在万众瞩目之下,缓步走下城楼!
御前侍卫慌忙簇拥!他径直走到岳飞身前,伸出双手,竟亲自为这位浑身浴血的征西大将军…解下那件沾满风尘与硝烟的紫金狻猊战袍!
“鹏举!”
赵桓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饱含深情的激越,“此袍染尽贺兰风霜,浸透将士血汗!朕…今日亲手为卿解下!赐卿…卸甲荣归!此袍,当悬于太庙!昭示卿…不世之功!”
他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
解袍!
朕与将军解战袍!
这是帝王对武臣最高的礼遇!
是比丹书铁券更直白的恩宠信号!
城下万民瞬间沸腾!
欢呼声浪几乎掀翻城楼!
无数道目光聚焦于这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之上!
唯有陈太初,立于百官之首,玄色蟒袍在秋风中纹丝不动。
他目光平静地掠过赵桓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掠过岳飞低垂的眼帘下那深藏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最终…落在那囚车中李乾顺浑浊绝望的眼眸上。
那眼神里,没有刻骨的仇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漠然。
贺兰山下,党项羌民…亦是华夏苗裔。此等献俘夸功,于他这后世魂灵而言,不过是历史轮回中又一次无谓的血腥轮回。
他微微侧目,囚车中一名被俘的西夏老臣,正死死盯着他,枯槁的嘴唇无声开合,看口型…分明是“奸相!国贼!你不得好死!”
陈太初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漠然移开视线。
骂名?他背得还少么?
赵桓解袍完毕,目光似无意间扫过陈太初,那眼神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试探与深意的微光一闪即逝。
仿佛在说:秦王,这贺兰血债的“功劳簿”…朕亲自来写!
这万民称颂的仁德…朕亲自来受!
至于那些阴暗角落里的骂名与血污…自然有你这柄染血的刀…来扛!
酉时三刻,秦王府。
暮色四合,府邸深处的“听涛轩”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一辆形制奇特、通体以紫檀木打造、轮毂包裹着厚实熟牛筋减震“轮胎”的四轮马车,静静停在轩前。
此乃陈太初亲自绘图、天工院巧匠所制的“紫电”座驾,内设弹簧软榻,行驶平稳迅捷,远胜颠簸的轿辇。
轩内,烛火柔和。
陈太初褪去厚重的朝服蟒袍,只着一身素青常服,斜倚在铺着雪白熊皮的软榻上。
眉宇间那层朝堂之上的冰霜,此刻已悄然融化,只剩下深沉的疲惫。
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轻轻覆在他微蹙的眉间。
“阿爹…不气…”阿囡跪坐在榻边矮墩上,仰着小脸。
她已换下初见时的褴褛,一身鹅黄杭绸小袄衬得小脸莹白如玉,只是那双海蓝宝石般的眸子里,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意与依赖。
她努力组织着生涩的汉话:“那些…坏人…骂阿爹…坏!”她小脸绷紧,努力表达着愤怒,“阿爹…好人!最好…最好的人!”
陈太初胸中那股淤积的郁气,被这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话语瞬间冲散。
他反手握住阿囡微凉的小手,声音低沉而温柔:“紫玉不怕。那些人…骂的是大宋的枢相,不是你的阿爹。”
他指尖拂过女孩柔软的金发,“紫玉好好的,开开心心的长大…你阿妈在天上看着…也会欢喜的。”
“阿囡…想看大海…”女孩忽然小声说,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奎叔说…大海…蓝得像…像阿囡的眼睛…很大…很大…有会喷水的…大鱼…”
“好。”陈太初毫不犹豫,“等紫玉再大些,阿爹带你去登州…去看真正的大海。看海船,看鲸鱼…”
话音未落,轩外环佩轻响。
赵明玉一身淡紫云锦宫装,发髻松松挽着,怀抱一个裹在杏黄锦缎襁褓中的婴儿,款步而入。
她身后,跟着年已十二岁、一身青衿儒衫的长子陈忠和。
陈忠和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父亲平日的沉稳,但眼底深处属于孩童的好奇与一丝紧张却藏不住。
“爹爹!”陈忠和规规矩矩行礼。
陈太初目光扫过爱子,疲惫的眼底泛起暖意:“今日太学…先生讲了什么?”
陈忠和挺直小身板,声音清脆:“回爹爹,今日朱博士讲《孟子·梁惠王上》…言‘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他顿了顿,小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起父亲平日的“教诲”,又补充道,“先生还说…君子当以德服人,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陈太初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声音平淡无波:“哦?文德?那西夏李乾顺…是陛下的文德感化来的?还是岳元帅的刀枪‘请’来的?”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儿子困惑的小脸上,语气缓和下来,“圣贤书要读,道理要懂。但忠和需记住,书是死的,世道是活的。仁义是锦上花,刀兵是雪中炭。何时该开花,何时需送炭…得靠自己的眼睛去看,脑子去想。先生的话…记在心里便是,不必尽信,亦不必反驳。”
赵明玉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将怀中咿呀学语的小女儿递过去:“你呀!莫要教坏了忠和!他才多大!”
襁褓中的女婴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父亲,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陈太初的胡须。
陈太初接过幼女,冷硬的眉宇瞬间被温柔覆盖。
他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女儿娇嫩的脸蛋,引得女婴咯咯直笑。
紫玉也凑过来,小心翼翼用手指碰了碰妹妹的小手,海蓝的眸子里满是新奇与欢喜。
烛火跳跃,将轩内一家人的剪影温柔地投在窗棂之上。
紫玉依偎在父亲身侧,陈忠和安静地立在母亲身旁,赵明玉含笑看着丈夫逗弄幼女。
这一刻,朝堂的刀光剑影、贺兰山的血火征尘、德胜门前的喧嚣骂名…皆被这温暖的烛光与稚子的笑语隔绝在外。
陈太初抱着幼女,目光扫过紫玉依赖的眼神、长子懵懂却认真的脸庞、妻子温柔的笑靥…胸中那口冰冷的郁气,终于彻底化开。
他低头,吻了吻幼女散发着奶香的额头,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紫玉想看海…忠和要明理…小囡囡要平安长大…爹爹…都会做到。”
窗外,汴梁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太平盛世的轮廓。
而陈太初深邃的眼底,却映照着更遥远的、尚未被这灯火照亮的…属于这个帝国未来的惊涛骇浪。
他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幼女,如同安抚着一只易受惊的雏鸟。
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他必将以铁与血…牢牢护住!
任何试图将其打破的力量…都将被他…亲手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