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3日,南京中华门
程墨白的食指在毛瑟步枪扳机护圈上无意识摩挲着,眼前的硝烟在城砖缝隙间凝成淡青色薄雾,中华门西侧城墙被炸开一个五丈宽的缺口,坍塌的箭垛间斜插着半面焦黑的青天白日旗,旗杆上还挂着半截被气浪撕裂的小臂。
\"程参谋,急电!\"
十七岁的传令兵王栓柱从马道滚下来,裹腿布渗出的血在台阶上拖出蜿蜒暗痕,他手里攥着被弹片削去一角的牛皮信封,封口火漆印依稀可见唐生智的私章。
\"唐司令说...各部队化整为零...\"少年剧烈喘息着,喉结处未愈合的刀伤又渗出血珠,\"从挹江门往浦口...\"
程墨白没接这道命令,望远镜铜制镜筒被手汗浸得发亮,镜头里,中山北路的梧桐树全被炮火削去了树冠,溃退的教导总队士兵正与难民挤作一团,忽然有黄绿色浓烟从街角漫出,跑在最前头的老人踉跄跪倒,十指抓着脸颊撕下带血的皮肉。
\"芥子气!\"他猛地拽过栓柱按在垛口下,\"把防毒面具分给弟兄们。\"
藏兵洞方向传来瓷器碎裂般的脆响,程墨白瞳孔骤缩,那是火焰喷射器燃料罐特有的碰撞声,他抄起两枚德制m24手榴弹,却见栓柱死死抱住他的军靴:\"不能去!那边...那边有鬼子喷火兵!\"
少年话音未落,藏兵洞已传来河北梆子的唱腔:\"杨六郎困在两狼山,内无粮草外无兵...\"沙哑的戏词混着咳嗽,在硝烟中忽远忽近。
程墨白甩开栓柱冲下马道,残破的藏青呢子军装扬起一片尘灰,藏兵洞拱顶上,明代洪武年间烧制的\"应天府\"城砖裂开蛛网般的细纹,缝隙间渗出暗红色液体,在地面汇成小小的血泊。
洞内三百多名伤兵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个左耳残缺的小战士正用刺刀撬开牛肉罐头,凝固的油脂沾在他领口褪色的\"宪兵教导队\"标识上。
角落里穿苏制m35钢盔的机枪手在给妻子写信,铅笔尖突然折断在\"遗腹子\"的\"遗\"字上。
\"长官...您咋回来了?\"唱戏的是个满脸煤灰的少年,绷带从左耳斜缠到下巴,露出被烧焦的唇瓣,他怀里抱着支汉阳造,枪托上用刀刻着\"赵满囤\"三个歪扭小字。
程墨白扯开急救包,碘酒棉球按在少年腹部渗血的绷带上:\"保定府的?\"
\"赵各庄的!\"少年突然抓住他的武装带,领口滑出半截红绳拴着的长命锁,\"俺娘说...说锁上刻着《金刚经》...\"锁面\"长命百岁\"的鎏金篆字间,果然嵌着芝麻大的经文。
洞外传来黏腻的滋滋声,像是毒蛇吐信。程墨白后背瞬间绷紧,这是火焰喷射器点火装置特有的响动,他猛地将少年推向石壁凹槽,反手扯下洞口的防雨毡。
一道赤白火舌如地狱恶龙般灌入洞口。
\"带人往西侧甬道撤!\"程墨白的吼声淹没在轰鸣中,热浪掀翻堆砌的弹药箱,黄铜弹壳在青石板上跳着死亡之舞。
一名带法国制钢盔的机枪手突然暴起,抱着冒火的燃料罐冲向洞外,燃烧的身影在日军惊叫声中炸成血色烟花。
赵满囤的长命锁坠入血泊,程墨白扑过去时只抓住半截红绳,火焰在藏兵洞穹顶结成火网,三百多具躯体在火海中扭曲成焦黑的问号。
少年没写完的信纸在热浪中蜷曲碳化,最后一点灰烬上是未写完的\"娘,儿今奉命......\"
\"八嘎!活きている者がある!\"(还有活口!)
日语吼叫从头顶传来,程墨白抓起滚烫的毛瑟枪,透过残存的防雨毡缝隙,他看见戴九零式防毒面具的日军喷火兵正在装填燃料罐,领章上的猩红底纹显示着第六师团的身份。
城墙缺口处忽然传来马嘶,程墨白瞳孔中映出匹枣红战马的身影,那是唐生智警卫连的坐骑!马鞍两侧鼓胀的公文包随颠簸不断拍打马腹,露出\"南京卫戍区\"的漆印。
程墨白咬开手榴弹拉环,在掌心攥了两秒才掷出,爆炸气浪掀翻两名喷火兵的同时,他猎豹般蹿出藏兵洞,灼热的气流烧焦了后颈短发,战马受惊扬起前蹄的瞬间,他抓住缰绳翻身而上,日军的三八式步枪子弹在鞍鞯上溅起火星。
\"唐司令的作战日志...\"他扯开被血浸透的公文包,某页潦草记录着令人胆寒的文字:\"12月11日,军火库秘密转移清凉山防空洞...销毁所有...\"
疾驰过中华门瓮城时,程墨白突然勒紧缰绳,护城河里漂浮着几十具女尸,手腕都用麻绳捆着\"金陵女子大学\"的布质校徽,在她们青紫的脖颈间,全都系着与赵满囤相同的长命锁,锁面经文在血水中泛着诡异金光。
马匹突然哀鸣着跪倒,程墨白滚落时瞥见马腹上的三棱刺刀伤口,他踉跄着撞进半塌的城门楼,腐朽的梁柱间垂下串串明代铜铃,铃舌上竟都穿着被割下的耳朵。
\"程さん、久しぶりだな。\"(程先生,好久不见)
阴影中走出个戴圆框眼镜的日军军官,白手套轻轻抚摸着军刀穗上的金陵女子大学校徽,程墨白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三年前在天津租界交手的生化专家笠原幸雄,此刻他的领章已换成中佐衔。
\"南京防疫给水部的实验场可比天津宽敞多了。\"笠原的汉语带着京都腔的优雅,刀尖挑起块沾血的怀表,\"听说程夫人临死前,还在用俄语喊你的名字?\"
程墨白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怀表盖内照片上的笑靥在记忆里灼烧,那是1935年的北平,叶知秋穿着协和医院的护士服,在未名湖畔举着新买的莱卡相机。
\"你猜今天有多少支那人成为我的数据之一?\"笠原突然挥刀劈向悬铃,三十多只耳朵雨点般坠落,\"正好是令夫人当年保护的难民数...\"
程墨白的毛瑟枪抢先响起,子弹却穿透了突然出现的防爆盾,笠原的笑声在瓮城回荡:\"程さんには特别席を用意しておりますよ。\"(为程先生准备了特别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