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程墨白感觉自己被两个人粗暴地拖行着,皮鞋后跟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这声音与他记忆中莫斯科寒冬里,被克格勃特工拖过雪地的声音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他的后脑勺不时磕到凸起的石板缝隙,随着而来疼痛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般遥远,这就是药物起作用的表示。
有人用带着烟味的手指粗暴地掰开他的下颌搜寻,肮脏的指甲刮蹭到他的牙龈,随即一股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金丝眼镜被一把扯下,镜架在鬓角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程墨白透过半阖的眼睑,看到江世卿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在煤油灯下泛着一种油腻的光泽。
“给他注射吐真剂。“江世卿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着一支镀铬的针管,“周部长要亲自审问。“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程墨白能感觉到冰凉的酒精棉球在自己颈侧擦拭的触感。
当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程墨白用尽全身力气咬破了藏在臼齿间的毒囊,混合着强效麻醉剂的唾液呈雾状喷溅而出,正射中江世卿那张凑近观察的脸。
刹那间特务头子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双手疯狂抓挠着瞬间肿胀起来的眼睛,那毒液能让人暂时失明三小时。
程墨白趁机一个翻滚,纵身跃入秦淮河污浊的主流,黑色的河水立刻吞没了他,水面漂浮的油污和垃圾形成天然的掩护,他在水下灵活地脱掉西装外套,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黑色水靠。
浑浊的河水灌入鼻腔时,他摸到领带夹里叶知秋塞入的金属物件,是一枚袖珍的钨钢钥匙,柄部刻着“中央电台保险箱7”。
河面上传来杂乱的枪声和叫骂声,子弹打入水中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程墨白像一条鳗鱼般顺着暗流潜行,每隔二十秒才悄悄浮出水面换气。
在下游三百米处的排水口,他看到了约定好的红色布条,那是叶知秋留下的标记。布条上还别着那枚沾血的珍珠发卡,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泽。
程墨白的手指死死扣住锈迹斑斑的铁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秦淮河的浊流在他身下打着旋,裹挟着碎木片和油污拍击着石砌的堤岸。
当他艰难地爬上岸时,东方已经泛白,保和堂方向的天空被三道狰狞的黑烟撕裂,一道笔直如剑,两道盘旋如龙,在晨曦中交织成革命的图腾。
他跪在湿滑的河岸上剧烈咳嗽,舌底残留的药丸混着血丝吐在青石板上,那颗褐色药丸已经溶解了大半,表面布满牙印,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舌尖尝到的不仅是血腥味,还有老周药柜里当归特有的苦涩,混合着保和堂地窖陈年普洱的醇厚,这是昨夜行动前,老周递给他那杯诀别茶的味道。
河风吹散黑烟,程墨白看到远处保和堂的轮廓在火光中扭曲,烧焦的木梁倒塌时溅起的火星,像极了老周最爱抽的旱烟袋里蹦出的星火。
他的金丝眼镜早已遗失在河底,此刻视野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对岸巷口闪过的一抹阴丹士林蓝,那是叶知秋的旗袍颜色,她果然按计划撤到了备用联络点。
程墨白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枚被河水浸湿的领带夹,夹层里的微型胶卷安然无恙,上面记录着用针尖刻画的日军江北布防图,领带夹背面还粘着半片干涸的当归叶,这是老周最后塞给他时,故意沾上的保和堂印记。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程墨白却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硝烟、焦木和秦淮河特有的腥臭交织在一起,这是南京城的味道,是无数同志用鲜血浸透的味道。
他最后望了一眼保和堂的方向,那里的火焰已经渐渐转弱,但三道烟柱依然倔强地刺向苍穹,如同三柄出鞘的利剑,他重新跳入河里。
秦淮河的浊流裹挟着程墨白,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冲过三山街闸口,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腐烂的菜叶、死鱼和粪便,疯狂灌进他的鼻腔,腥臭的河水呛得他喉头痉挛。
他的金丝眼镜早已被冲走,七百度的近视让整个世界变成模糊的色块,保和堂方向升起的黑烟化作一团扭曲的墨迹,河岸上奔跑的日本宪兵只剩下晃动的土黄色斑点。
当他的手指终于触到湿滑的石砌河岸时,指甲缝里嵌着的钨钢钥匙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这枚特制的钥匙只有半截小指长短,却重得惊人,是军工厂用坠毁的日军飞机残骸熔炼而成,钥匙齿纹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正是中央电台7号保险箱的制式。
“中央电台保险箱7“,这串用血写就的情报此刻正深深硌着他的掌心,程墨白蜷缩在排水口的阴影里,剧烈咳嗽着吐出混着血丝的河水。钥匙柄端还残留着叶知秋的体温,那是她最后塞给他时留下的。他仿佛还能看见她染血的指尖,在暗道的煤油灯下颤抖着将钥匙压进他掌心的模样。
远处传来警犬的狂吠和摩托车的轰鸣,程墨白却死死攥着钥匙,钨钢坚硬的棱角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顺着掌纹渗出,在钥匙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这疼痛让他想起三天前的雨夜,老吴被拖进76号时,指甲在青石板上抠出的十道血痕;想起老周佝偻着腰,将铡药刀捅进特务胸口时,刀柄上缠着的染血绷带。
河风吹散了保和堂的火光,却吹不散那三道盘旋升腾的黑烟,程墨白将钥匙含进口中,金属的冰冷混着血腥味在舌尖蔓延。他最后望了一眼对岸巷口,那里早已没有了那抹阴丹士林蓝的身影,只有一面残破的太阳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被撕碎的裹尸布。
远处保和堂的火光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烈焰吞吐间,烧焦的木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星四溅。程墨白背靠着潮湿的河堤,数着心跳等待视力恢复,吐真剂的副作用让他的瞳孔不规则地收缩扩张,太阳穴突突跳动,如同有人用钝器敲打着他的颅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