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清从小就知道——
谢家女的命格,极贵。
更别提,母亲还是弘农杨氏的贵女,贵上加贵,自是贵不可言。
琴棋书画,诗词礼仪。
她自幼所得,便是最好的一切。
世家贵女们有的,她都有。
世家贵女们没有的,她也都有。
从晓事起,她便知道,若是没有意外,她往后也会如无数贵女一般,嫁一个人中龙凤,再挺直腰板,做一个如母亲一样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可若是有意外的话......
有意外的话,便大抵也会如母亲一般,早些年风光无两,如今却已是被禁足深宅多年。
如果没有那一日没有想玩捉迷藏就好了。
她总这样想。
没准,母亲便不会再四处寻她之时,碰上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也见不到如此狰狞可怖的母亲......与父亲。
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不停给母亲磕头,攥着母亲的裤腿哭求着什么。
侍女们合力将她推倒,她似乎也不觉得痛,只是一遍遍的喊:
“我的儿子有出息了,我也要当主母,我也得当主母,才能配得上他如今的身份......”
那疯女人被反复推倒,口中却来回就只有这几句话。
她说,她必须得当主母。
许是因为太疯癫,又或许只是真的被推疼了,她又喊说:
“你现在让不出位置,以后也得让出位置。”
“你们以为没人知道杨氏通敌叛国?!等杨氏获罪,我照样能当上主母!”
这话说得突兀极了。
气息平稳,却隐含幽恨。
不像是一个疯疯癫癫女人口中能说出的话,倒像是有人对女人说了一遍,便被女人记在了心里。
那一瞬过后,母亲万年不变的端庄脸庞层层破碎,像是被撕碎的美人图一样,再也没能被拼凑回去。
又或者,是被拼凑回去了。
只是,她永远也记得那一丝裂痕。
母亲也如疯了一般,当着满庭下人的面,与那疯癫女人扭打在了一起。
嘶吼,咆哮,咒骂。
所有下流到了极点的言语从往日端庄持重的母亲口中吐出,每个字都奔着下三路去,每个词都与从前她所受的贵女礼仪不同。
母亲喊说:
“你这贱人也配当主母?我要杀了你,把你和那些勾引主君的贱人一样划花脸,再往嘴里塞满米糠,双手双脚绑起来,头往下投井——!!!””
回应这句话的,是女人往母亲嘴巴里吐得一口口水......与血。
闻讯匆匆赶来的父亲,只一剑,便了结了那疯女人的性命。
往日温和宽厚,会带着他们兄妹练字玩闹,总是笑眼盈盈的父亲,只一剑,便了结了那疯女人的性命。
而且,还在母亲起身后,狠狠扇了母亲一巴掌。
父亲说:
“满院子的人都在看,你在做什么?坐实此事?”
母亲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
父亲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
她自己在做什么?
她......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父亲的那一掌极重,极重,一下便将母亲头上那顶点翠嵌珍珠宝石金凤冠打散,令珍珠落了满地。
她害怕,她很害怕。
她想发怒,她想尖叫,她想逃离,也想满地打滚,也想忘记那张骤然裂开的脸.....
好在,同父亲一同赶来的四叔,捂住了她的眼睛,温声哄着她......】
......
那日之后,她便一直知道,不管外面的人如何说四叔,四叔一贯都是极好的。
这回四叔说要替她送嫁,她也十分开心。
只是,她也不明白,为何只是被一个没规矩贱人攀扯的功夫,原先那极好的四叔不知为何,好像突然......不见了。
而再出现的四叔,见她如此狼狈,居然只说‘何事’,就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夜风阵阵,烛火微微。
谢婉清终于后知后觉感到有几分冷意.....与明悟。
此地,太阴森了。
虽各式器皿,各项布置都奢靡至极,可却没有一丝人气,从头到尾,只有他们几个人。
什么样宴会,没有丝竹箜篌,没有侍者,也不让客人带侍者呢?
谢婉清轻轻打了个寒颤。
而不远处,身披黑甲的少年武士,已经按着腰间的剑,朝她一步步走来。
那样的凶悍威压,谢婉清素来是不喜的,可直至今日今时,却又难以忍住不停下坠的泪滴,与口中不停反涌而起的涩意。
谢婉清往后一步步的退去,如今的她,似乎又成了最最开始时的端庄淑女。
她在恳求,她在哀切,她的声音如莺似啼:
“公子,小女,小女什么都不知道......”
早已散乱的鬓发虚虚垂落那张如花似玉的脸颊旁,配上隐约衬着跳动烛火的泪痕......
美。
还是美。
不仅美,而且十足十的惹人怜爱。
然而,纵使如此,也没能换来半分怜惜。
一柄寒刃干脆利落穿透她的心房,少年抽剑一推,她便坠入了不知何时被挪到身后的大箱子中。
少年嘀咕着什么‘斩草除根’‘以防没死’之类的言语,竟就着已经染血的长剑,又往箱中戳了几下。
余幼嘉欲言又止,喊道:
“知道你很谨慎,但差不多就歇歇,行吗?”
少年闻言抬头,白了她一眼,将手边的箱子合上。
那箱子立马被‘谢觇’与玖玖麻利抬走,满地只留下剑尖落地时留下的一点血痕,看着诡谲至极。
小朱载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突然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
“【客人此行路途奔波,不妨由我带去客房歇息片刻?】【我带你走~】”
“我不如鱼籽风流多情,自然要多多谨慎些,半点都不能偷懒清闲。”
余幼嘉一下没绷住神色,差点将刚刚喝进去的酒都吐出来:
“我哪里知道人家是这样的人,人家小娘子一开始瞧着温温柔柔,秀外慧中,人家又排行老二......罢了,我以后改改。”
其实,到底是这段时日好日子过的有些多。
虽然内忧外患,天下未定,可寄奴常常待在她身边,寻常的日子便也就有了盼头。
寄奴收敛锋芒,她的戾气也远不如前。
虽这场鸿门宴是早定下的事,可一开始也只商量好替换谢觇,没有提到谢氏女的归处。
她原先看到那样我见犹怜的美人,心中竟也想着——
若‘谢觇’能瞒过此女,若此女品行端良,说不准确是能有此女一条活路......
不过,世事还是比人更会教人。
眼见她不答,小朱载也稍稍端正了些神色,不再继续调侃:
“从前和你一起剿匪时,你便一遍遍说自己心狠,总说要一次剿干净,可到头来,只要查明,你总也会放他们一条活路......”
“鱼籽,没什么要改的,我虽调笑你,可亦敬佩你的英雄气概。”
“一人虽少,可今日少杀一人,明日少杀一人,总有一天会有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