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顶上官,掌着一县权。
别看庙堂远,百姓头上也遮天!
余幼嘉本以为,纵使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崇安县令大小是个县官,这两兄弟不说震颤错愕,多少也会惊异......
但,没有。
两兄弟都没有讶异。
连看着年岁尚小,不太沉稳的朱二,都只是看了一眼她,旋即遥遥远望一眼城门,略略有些疑惑。
那温吞青年仍是一副笑眼盈盈的模样,从帐边的地上捞起一捧残雪,仔细擦去手上的泥渍,只笑道:
“听着像是件极痛快的事......”
“那岂不是得称呼余小娘子一句余县令?”
余幼嘉惊异于此人的淡然,想了想,当真点了头:
“你可叫一句我听听。”
朱二闻言不可置信的盯着余幼嘉。
但,温吞青年却轻笑当真,双手交叠于胸前,恭恭敬敬出声唤道:
“小人恭迎余县令。”
说实话,这个崇安县令责任甚大,但,此时能听外人这么恭维一句,不高兴也是假的。
余幼嘉微抿半口茶水,自出城以来便紧绷的脑海终于略微放松了些许,她回忆着从前那位县令的阵仗,发现捞了个空,只得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道:
“平身,落座。”
温吞青年含笑入席,细细品茶,而一旁的朱二和五郎,早已目!瞪!口!呆!
朱二默默揽上五郎的肩膀,而这回的五郎也压根反应不过来躲。
两‘弟弟’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
“你阿姐怎么回事,为什么能当上县令,为什么咱们搭的帐篷,她反倒坐了......况且,她怎么能叫我阿兄平身呢?”
居上临下,曰平身,只见于宫廷之中。
莫说只是一个县令,就算是崇安城内那位名重天下的谢上卿,也不能让他阿兄平身居下首位!
毕竟,阿兄可是淮南王世子!
朱二满脸茫然,五郎亦是对阿姐这种反客为主的做法瞠目结舌。
但他到底比外人多懂余幼嘉一些,且更偏袒阿姐一些,当即不据理也力争道:
“位置不就是让人坐的吗?”
“况且你们是白身,我阿姐是县令,怎么不能做首位?”
五郎护阿姐,朱二更护长兄:
“你瞎说!”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阿姐坐首座......”
五郎不听,还要开口,朱二便去捂五郎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余幼嘉微微侧目,看向下首之人,温吞青年正笑吟吟的品茶,闻言解释道:
“我阿弟心性不定,有些不够稳重......”
“他会这样说,许是因为我是淮南的世子罢。”
此声和缓,可落入余幼嘉的耳中,便宛若一颗石子入海,卷起漫天波纹。
朱二也没想到阿兄会轻易将这事说出去,连忙松开还在挣扎的五郎,高声喊道:
“阿兄!”
这,这怎么能说出去呢!
既有商队,借商队作掩护不就好了?
何必将身份来历告诉刚刚认识的人?
阿弟吵嚷,温吞青年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盏,拍了下脑袋:
“哎呀,别生气,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路上树伯不是还说过,咱们商队于此地欠着三百两银钱吗?听你刚刚问酒,她应当就是咱们的债主罢?她肯给咱们欠银钱,说明性情很好呀!”
“咱们想要进城拜访长辈,还得她首肯,我又怎么能撒谎骗人呢?”
阿兄的脾性向来如此,朱二也无法,絮絮叨叨说了些‘父王和母妃出门前都嘱咐过’之类的言语,却被温吞青年又随手摸了把泥,‘哄’出了帐去。
余幼嘉手持杯盏,沉默了许久,突然道:
“先前商队来崇安,若没记错,是为城中春和堂送草药罢?”
温吞青年松开揉着耳朵的手,又只是笑:
“对,其实这回也是为那位长辈而来,不然也不会叩响城门。”
“余县令,咱们此行带了不少货品,除却草药,其他都可以留给您,请让咱们进城去见一面那位长辈罢。”
长辈,长辈......
天地静谧无声,余幼嘉亦沉默不语。
她眯眼,有些愣神的远眺山河,好半晌,才问道:
“周利贞是你们长辈?”
闻言,温吞青年似乎没有回过神来,思索几息,没得到答案,方才问道:
“周利贞......是谁?”
周利贞,是谁?
谁知道呢?
谁能知道呢?
余幼嘉有些后知后觉的冷笑一声,没有再问,只是问道:
“你们还做生意吗?”
“我接手崇安,正是阔气的时候,你们若愿意做生意,往后崇安仍可通商......”
“若愿意做些大生意,崇安也可奉陪。”
温吞青年似有所觉,却没过多谈及‘周利贞’,反倒是顺着余幼嘉岔开的言语说了下去:
“更大的生意?”
余幼嘉颔首,将早已有些发麻的手指拢入袖中:
“上次商队来访崇安时,我听叔伯说过,天下各州县之间,银票已经不再通兑了,对吧?”
温吞青年这回总算是微微有些诧异:
“难道......”
余幼嘉道:
“崇安有货品,有银钱,还有忠于我的可信之人,我建商行,建宁府与淮南府很快安定下来,不必再来回运送大量的银钱与货品来往,两地之人,只要寻到咱们的商号,便能通兑货品和银钱。”
“若是商号再大些,咱们的银票,会比朝廷印发的银票更有效用。”
这些事,都是余幼嘉早在叔伯提起银票无法通兑时,曾经仔细想过的细节。
天下人,苦此天下久矣。
银票和货品无法通兑,各州府之间便仿若有了一道道天堑。
与话本子里写‘一百两银票能换一百两银钱’不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在不动荡的好年份里,根据当地银钱的纯度,只能兑九十七八两,乃是常有的事情。
而坏年份里,又会因为当地无银,粮食不足,无法兑货等各种缘由,只能兑换一半,或是三之其一,四之其一。
真金白银的现钱给出去,才能换到银票,到其他地界却换不来数额,旁人自然不肯换银票,更爱现钱。
可这天下的现钱,早早已被‘吃了’。
颠沛流离的百姓无法变卖家产逃离他处,勉强凑上一些现银奔逃,又怕露白,难以躲过劫掠,到另一个地界,就成了流民。
只有后世,或者说,也唯有后世的余幼嘉,才知道‘银行’的稳定到底有多重要。
有百姓若从淮南来,只消在淮南的商号寄存,取纸于自己所需之处安身,便可随意兑换银钱与货品。
而商号,则可以依靠差额调配,平衡商号,稳定票面价额.......
“好。”
温吞青年和缓笑道:
“听着十分不错,就这么办。”
余幼嘉思绪一顿:
“你不必过问淮南那边......?”
古来宗族多桎梏,帝王之家尤甚。
虽说已是世子,但她还以为......
温吞青年摇了摇头:
“不用,我说的话能作数。”
“若能起商号,对淮南也是好事一件——我爹娘疼爱我,总都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