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同生易。
天下攘攘,同死难。
李娘子的声泪俱下,宛若一道闸口,一旦决堤,奔流往复不休,终会提醒众人——
她们,本就没有抉择。
不,应该说,每个人,都没有抉择。
既终会成为一堆枯骨,那为什么不挺直身板,像个人一样,活上一遭呢?
若是再能多杀几只牲畜,那纵使是最后身死,也不算白活啊!
更别提,她们中亦有不少亲眷,死于先前那场动乱之中!
于是,李娘子一人跪下,便有陈娘子跪。
陈娘子跪,便有王娘子跪,许娘子跪,赵阿婆跪......
跪到最后,女子们瘦弱的身形,竟已经掩住满地废墟。
她们分明没有对过言语,此时,却是齐声颂念:
“我们从今往后,愿追随县令,留在崇安,与您同死!”
言语并不激昂,却可穿透云霄。
余幼嘉站于高处,沉吟良久,方才出声应道:
“好!”
当真是,很好,很好。
史书重载英豪,女子难以入册。
鲜少可窥一丝一毫,也以奢靡,善妒,家宅中几缕鸡毛,博人玩笑。
可冥冥之中,余幼嘉就是觉得,或许,不是她们没有野心,没有智谋。
而是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她们也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或者说,本该如此。
余幼嘉跳下高处,对着家中女眷们嘱咐几句,旋即反身,将那些跪地的女眷们一一扶起。
二娘三娘与黄氏听从吩咐,打好一碗碗热腾腾的精米,跟在余幼嘉身后,逐一递到这些女眷们的手中。
余幼嘉扶到最后一个,她们也刚好分完。
余幼嘉举起陶碗,陶碗中的精米腾出的热气化入天地之中,明明被寒风一吹即散,可独属于粮食的香气,却好似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余幼嘉微微扬了扬声音,道:
“今日初八,寒饐节,但我素来不喜欢这个节日!”
“大周失其本心,致使天下人只得残羹冷灶,本不该学。”
“人活,就为一口饱餐,一口热食,一身暖衣,一片遮风挡雨之地。”
“崇安狼狈,我亦狼狈,无甚家底,更无名声——
但,我会制糖,也会酿酒,今日你们愿意跟随我,往后,只要我活着一天,往后,你们一定不会再过苦日子。”
精米的热气翻腾,令近在咫尺的人影也逐渐琢磨不清。
那些听到第一句话的女子们,本已因听到余幼嘉提起节日而惦念亲人,可听到后面,又抑制不住的模糊了双眼。
天下人,苦天下何其久也!
不过,当真是好巧......
这位新县令,怎么就恰好会制糖呢?
她们,又怎么能恰好能在崇安几欲灭城的时候,遇见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甜头’呢?
哭声呜咽随风。
余幼嘉却再没犹豫,仰脖几口扒完碗里的热饭。
她果决,旁人自然也果决。
一碗饭,吃的犹如话本子里的‘歃血为盟’。
只是与那些人只用自己的血不同,她们吃的粮食,是天下的‘血’,是万万农户的‘血’。
东风呼啸,血泪交叠。
虽啜泣声仍在,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再有丝毫的犹豫,彷徨。
更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旁人才看出,吃过这一口‘血’的人,终究会回到崇安。
余幼嘉一一扫略这些人的面容,放下碗碟:
“往后,我会安排你们学武,学技艺,亦或是耕种,你们可以先想想自己往后想做什么......”
“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安排,只要你们不后悔就好。”
这是余幼嘉难得说一句好听的话。
不过好在,也没有让她失望。
下至几岁的幼童,上至早已错过半生的老妪,都开始垂首沉思。
余幼嘉也没犹豫,趁着这个空档,将碗递给旁边的二娘,顺势吩咐道:
“你来安排人整理清扫那些被流民与官兵打砸的房屋,就近安置伤患,顺势将这些女眷们的姓名与情况一一记下,按我先前所说,问明有何长处,又愿不愿意学些东西。”
“若想去学武,送去给连小娘子教习,若想学木匠刺绣技艺,晚些留待张三一家进城后送去让他们教习,若实在无技艺,耳不聪目不明,又有伤在身,你便让她们先做些煮饭洒扫的简单活计,待晚些开春,翻土播种......”
余幼嘉细细吩咐了一些话,眼见二娘一一应下,方抬步往深坑走。
三娘也在旁细听,见此吓了一跳:
“深坑内早已无人,此处随处可见垮塌,阿妹原先走的那数十趟过后,更见危险,不必再下去了吧?”
余幼嘉扫了一眼果真垮塌的更厉害的残墟,道:
“没事,最后下去一趟,刚刚有个老妪以为我是官兵给我递银钱,结果全掉在了地上,我去将银钱去捡还给她们。”
她素来独断,既已说出这话,便是不可能改。
三娘眼见劝不动,身旁的二娘也不敢开口,只得放余幼嘉离去,看着人下了深坑之中。
这条路,余幼嘉刚刚背人的时候,便已走过数十次,没什么意外,便重新来到了刚刚老妪掉落银钱的地方。
说是银钱,其实大多只是铜板。
余幼嘉蹲在昏暗的深坑内,一边腾空思绪,一边逐一捡起泥灰里的东西。
一枚,两枚,十枚,百枚.......五百枚.......
五百枚?!
那几个小钱袋,怎么可能会有五百枚的铜钱!
此地的银钱,缘何会越寻越多?!
余幼嘉原本在暗自放松的脑海顿时警铃大作,她低头,看向堆叠成小小山的铜板堆,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
那一瞬,鬼怪之说如潮水般涌来。
可余幼嘉伸手一抓,却只在思绪中抓到了秋生死前,手指往下重重点去的画面。
此庙,乃县令责令修建......
原先听蒋主簿说,此地垮塌是因为朽木,可当真只因为朽木吗?
况且,原先白钟山来崇安索贿,可那雁过拔毛的县令,当真会老老实实将所有搜刮来的银钱都交出去吗?
余幼嘉从背后抽出刀,发力将刀尖插入遍布砂砾血迹的泥灰之中——
【镪——】
一声刺耳的声音自地底传来。
余幼嘉没有犹豫,双指顺着刀尖的方向摸去,旋即,再也难克制住,大笑起来:
“大周痛失其鹿,这县令......更是蠢不可及!”
她笑的癫狂异常,笑的整个废墟烟尘四起,笑的外头惊呼不断。
可余幼嘉,却是没停。
她手上成串的铜钱随着她的大笑而摇摆,发出银钱撞击独有的脆响。
而与外头日光同样璀璨耀眼的,则是掩于泥灰之中的一块块白银。
繁华易堕,谁能想到——
此处,非但是压垮崇安的最后一缕稻草,更是一处藏宝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