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余幼嘉阻拦的汉子,赫然正是刚刚排在粗妇人之后第二个开口‘叫价’的人。
此时他正好不容易才费劲的将老母扛来,没想到会听到余幼嘉这么说,闻言登时大怒:
“凭什么他们都行,我押上老母支钱就不行?!”
“你特娘的,你这小娘皮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一定将你摊子掀了!”
余幼嘉斜了暴怒的汉子一眼,神色仍是淡淡,没有什么反应,更没什么惧意。
她只招手唤来后头的人,才随意回答道:
“说法.....你要听什么说法?”
“你来质问我前,要不要先瞧瞧自己和别人的差别?”
余幼嘉指了指后头最近的一个推着破板车一家几口,那几口人黑瘦的脸上顿时纷纷冲着余幼嘉露出讨好的笑来。
而那板车上,赫然正斜靠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
老妇看着瘦弱,可被破布裹的严实,看样子一路像是没受什么苦头。
找茬的汉子神色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余幼嘉继续数着银钱,一边点数,放人进去,一边随意道:
“你以为我支钱的举动看着随意,所以便是真傻?”
“我愿收押孩子的人,是因为古往今来,多闻儿孙嫌母而舍母,却鲜少有母舍子。但凡能有一口吃,为母亲者,不说全部给孩子,九成九的人也都愿意留给孩子大半,她们将孩子留下,我信她们拿了我的钱能回来带走孩子。”
“夫押妻者,我也愿信,因着能成夫妻,多半年岁已长,如今娶妻不易,哪怕真的狠心舍了妻,那妻也能帮我做些活计再走......”
“此处如此多的人,如此多亲厚的关系,其中更不乏带着亲母逃难的流民,只有你——”
余幼嘉微微抬高了些音量:
“如此不知轻重的将人扛来!”
“你对你老母都如此不放心上,像对路边牲畜一般,我怎么信你拿了我的银钱,会来带老母走?”
“崇安城虽然不大,可也不小!你若是跑了,我如何去找你!”
这些‘说法’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顿时就激起了许多闲言碎语。
无计可施下的流民确实穷凶极恶,但,有‘活路’的流民不同。
不管先前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但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们就会怀念从前,怀念昨晚一日工,回家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他们甚至比良民还要渴望律法,因为他们经历过烧杀抢掠...或被烧杀抢掠,不希望自己再成为被老鹰吃掉的鸡仔。
所以,一旦意识到能‘安定’下来,流民们对‘道德洼地’也会开始谴责:
“对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家老母呢?”
“快将人放下来吧,虽车重些,但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一路带着人,多难受啊!”
“你将人放下,和这好心小娘子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要掀摊子,你要是掀摊子,我就掀你的皮.....”
......
层层指责中,瘦脸汉子脸上一阵青红交加。
下一瞬,竟是做出了一个连余幼嘉也没有想到的举动——
那瘦脸汉子竟然将肩上的老母往地上一扔,快步跑了!
跑了!
那老妇摔在地上,许是因为通身破布裹得严实,除了一张惨白的脸,竟是一丝肌肤也没露,也没有一声惨叫......
余幼嘉一愣,心中下意识一跳,想要将人喊住,却是来不及了。
那瘦脸汉子就和泥鳅似的,滑入人头攒动的人群之中,消失了个彻底。
五郎下意识便要去扶地上的老妇,嘴上还在嘀嘀咕咕:
“怎么能将人这样丢下!万一摔坏了——”
五郎的话没有说完,余幼嘉拦住了他,余幼嘉自己往自己的口鼻前蒙了块布,也给五郎递了一块,随后才道:
“这老妇.....只怕早就死了,流民最忌染病,小心疫疾。”
死了?
五郎一惊,旋即才反应过来——
摔在地上的老妇人,确实是连刚刚被摔下的时候,都没有喊上一声。
而且那脸,惨白,发灰,眼睛只微微留着一丝缝隙,似想多看一眼人间.....
若是活人,哪能如此面容,还那么久不眨眼......
五郎眼神顿时黯淡,肩背有些紧绷,余幼嘉捏了一把他的肩,将布蒙到他的脸上,正欲宽慰,便听流民吵嚷道:
“小娘子,我看的仔细,那汉子一路上根本没带什么老妇,只怕是听你说可以留人支银钱这才随便扛了具刚咽气的尸体过来......”
“没什么好看的,一路上都是尸体,要看等会儿往郊外再走一些到处都是,能看个够,先将咱们的银钱支了,让咱们能买个饼填填肚子先啊!”
到处都是尸体......
余幼嘉眼神也是一黯,旋即小声吩咐第一次见到尸体,明显有些愣神不愿离开的五郎道:
“你去应付他们,不必像平日里对家眷们一样温和,凶悍些,那群流民已经到城下,若没有大事,一定不愿意惹祸,你凶些反倒能镇得住场子。”
“我,先去将这具尸体带走埋了......不能让她就这样躺在摊位前。”
五郎下意识答应了一声,可那往日乖巧明朗的面容上,却满是茫然,眼神一直看着在地上裹着破布,面容枯败的老妇,脚步没能挪开。
余幼嘉再一次按了按五郎的肩,这一下的力道极重,登时就让五郎有所回神。
“快,去。”
“护好自己要紧,刚刚我送二娘四娘进城时候,大块的银钱都已经带走了,只有些许铜板留在此处,若是镇不住场子,便将赚钱的罐子打碎撒出去,你人跑进城去,寻个安定的地方,晚些我自去找你。”
余幼嘉压低声音,继续道:
“家中只有你一个男丁,你若是还担不起事来,莫说是长辈,与大房,连你母亲,你四姐,只怕往后都要遭你拖累。”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可有柔肠,切不可犹疑!”
许是因为余幼嘉的力道,或许,也是因为五郎终于知道自己的肩上不只有余幼嘉的手。
五郎在极短的失神后,重重点了头:
“好!嘉姐,我听你的!”
余幼嘉看着面前眼睛有些发红的少年,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又回过头去,随手点了个最早和她搭话的汉子,道:
“你叫.....王五是吧?”
“你来帮我一把,我另付你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