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不知自己害人伤心的余幼嘉,漫步在崇安县城的街道上。
如今十文钱才能进一次城,难得进城一次,她自觉是要逛个底朝天。
可逛来逛去,却才发现,崇安城内的景色,早已不是她刚刚睁眼时看到的那般景色。
行人锐减,铺面萧条。
余幼嘉在往昔最繁华的城西,都看到不少贴红纸出门面的铺面。
出的多,可红纸上贴的价却称不上便宜。
显然,很多人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例如,不知道银钱已经不会回到他们手中,还想着自己既受这样的物价,便能将这样的物价施加予人......
例如,不知道红纸后有无数道相同,且混混沌沌的影子,在无奈,挣扎,扭曲,尖啸......
可谁也逃脱不开。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走过几条街巷,又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遇见李老爷子与果娃的集市边。
集市的人倒是比其他地方多些,但大多都是摊贩,不常有买客。
余幼嘉一空手进去,便被好几道声音殷勤喊住:
“小娘子,要不要来看看我家包子,肉馅儿的,香得很,一个只要二十文!”
“小娘子,买布吗?自家织的棉布,用料扎实,纺的也细密......三百文,这半匹布就是你的!”
“你们都别挡着小娘子——诶,小娘子,来我这里看看,我这里有漂亮的首饰,店里有一对银丁香花,很衬起色......”
......
揽客的言语很多,只是价格也着实多到夸张。
余幼嘉听了几耳朵,就知道今日自己兜里绝不会少上一文钱,正要不耐烦的走开,余光一撇,便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眼熟妇人迈步走了过来,替她挡开了众人:
“没瞧见小娘子不买?追着人家做什么?”
众人一哄而散,余幼嘉这才瞧清楚那妇人的眉眼:
“您是,先前集边卖草药的.....阿婶?”
“刚刚,多谢了。”
那妇人笑着应了,并坦率道:
“对,是我,没想到小娘子还认得我。”
“不过不必那么早谢,我也是瞧着小娘子空手来,所以问问你今日是不是还要买草药的。”
“你若是要买,我按便宜的价给你......一月前的价。”
一月之前的价,那便是马县令还没走马上任之前的价钱了。
如今城中各地都在涨价,却是没有瞧见反倒自己开口降价的事儿。
余幼嘉略微有些好奇:
“阿婶家中遭了事儿?”
她的言语向来不藏着掖着,听得妇人也是一愣,旋即含糊应道:
“算是吧,买不买?”
“我这里虽只卖未晒干的湿药草,但带回家晒晒,分量也不少.....你若自己认识大夫,倒手卖掉便能赚一笔。”
余幼嘉倒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到自己的头顶,当即点了头:
“好。”
妇人的眼角瞬间弥漫出好几道笑纹,她急切道:
“那你随我去那边的巷子,从后门进我家,我将东西给你。”
妇人指尖所指之处,赫然正是一条哪怕在青天白日之下都幽深到深不见底的小巷。
余幼嘉扫了一眼,突然有所感触一般,摸了摸自己藏在厚实棉衣下的切药刀,笑着应道:
“.....好。”
妇人没瞧见她的动作,左右横扫了几眼,埋着头带她走进阴暗的小巷中,往深处越走越远。
一步,两步......
余幼嘉越发握紧了刀柄,可待又走了数十步,便见那妇人很快打开一道窄小的后门,又叫出一个瘸腿拄拐的男人,将每袋足有她两个人那么大的两大袋子药草递给了她。
余幼嘉一愣,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真有草药,而不是诱饵。
她准备商量价钱,可也恰恰好就在此时,阴暗的小巷口更深处突然响起几道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
“咚!咚!咚——”
余幼嘉下意识准备回头,却见原先那把她带入小巷的妇人脸色突然一变,狠狠推了她一把。
这一把的力道极大,又是一时不备而来,余幼嘉险些摔了个狗啃泥,连退了数步,才稍稍站稳身子,抬头一看往声音处看,却对上了一双目眦欲裂的双眼......还有,血。
好多,好多的血。
那推余幼嘉离开的妇人还站在原先站的地方,只是头上,多了一个血窟窿。
鲜血从血窟窿里奔涌而出,染脏了她那张早已不算年轻的脸。
而后,便是轰然的坠地声。
有个泼皮打扮的癞子脸惊叫了一声,险些没抓住手里染血的木棍:
“老大!我,我刚刚只是冲她肩膀去的,她自己迎头撞上来.....”
“她,是,是不是死了?!”
为首的另一人便道:
“死了就死了,怕什么?谁叫这姓尚的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
“早说让她将家中所有草药卖给蒋掌柜,那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还能拿一笔钱呢!”
“如今倒好,拒了蒋掌柜的生意,现在还偷偷摸摸想将自家草药卖人......”
“没事儿,咱们这事儿是在替蒋掌柜办事儿,他有银钱,咱们等会儿要了钱去城外躲几日便是。”
为首的汉子往地上呸了一声,正巧呸到门内刚刚替妇人那药的瘸腿男人脚背上。
安静了几息的瘸腿男人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红着眼挥舞着拐棍冲了出来,还不断叫骂道: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你们已经打断了我的腿,你们怎么能杀我媳妇!?”
“只是一点儿草药而已,你们怎么,怎么敢杀我媳妇!!!”
“这是我们家收的草药!不肯卖低价给你们这些卖假药的畜生怎么了?!”
“城中粮价那么高,你们踩在咱们头顶吃肉喝血,怎么就不能让咱们有个喘气的机会?!我们只是想混口饭吃,我们分明只是,只是想将草药卖掉买粮食,换一口饭吃——!!!”
怒吼与皮肉相击的声音近乎同时响起,那群地痞流氓冲进窄门内便是一通拳脚相加。
余幼嘉站在原地垂着眼发愣,她始终握着刀柄,可刀甚至没有被抽出的机会,那妇人就死在了面前。
妇人的血蔓延过泥土上的砂砾,又蔓延过那因粗暴动作而洒出的枯黄草药,最终,流淌到了余幼嘉的脚边。
余幼嘉的鞋被染红了一角,也正是在此时,她的脑海中,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来——
那妇人动手推她,不是把她往深巷里推,而是把人往唯一一处有光亮的巷口处推的。
什么嘛......
死生,善恶,一时的喜悲,连给人准备的余地都没有。
余幼嘉蹲下身,给那妇人闭了眼,而内里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平息,又是一声惊恐的喊叫:
“大哥,这,这人怎么看着也像是死了?”
为首的男人这回声音也有点慌了,却仍强撑道:
“不慌,多大点儿事儿......”
“咱们把这两人藏起来就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娘希匹,不对,刚刚那老娘们是不是还带了个人回来?去抓住她,杀一个也是杀,杀三个也是杀,别放她走!”
余幼嘉最后摸了摸那妇人的脸,确定那几个男人争先恐后的出门查看,这才站起身,转身就往巷口跑。
那群男人在身后追赶,口中不干不净的骂着,可余幼嘉一直没跑快,一直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给那群男人希望......
而后,穿过来时的小巷,一头扎进了现下普通人最多的集市中。
她用毕生最大的声音,也用刚刚为妇人闭眼的气力,拼尽全力喊道:
“杀人了!”
“我去尚阿婶的家中收草药,刚巧碰见,碰见,这几个男人,杀人了!!!”
事实证明,无论何时,杀人二字,总有奇效。
纵使是礼乐将崩而未崩时,谁也不会愿意自己是先被碰坏的那一片砖瓦。
毕竟要是一块砖瓦坏了不修补,随之而来的,定然是成片的垮塌。
在一切无可救药之前,一切,都还有药可救。
余幼嘉站在所有人之后,从人墙缝隙中看着那几个面露惊恐的男人被按住,挣扎,再次被抓住,殴打......
余幼嘉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迈着步子,回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集市已散,四娘与五郎却还在原地等她。
四娘黏糊糊的凑上来,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今日赚了多少钱:
“.....有了热饮,果然今日生意就比前几日好了一些,嘉姐,你可真厉害!”
“冬日下去,喝热饮的人估计也会多起来,咱们的生意应该就能更好一些,只是现在进城要收钱,咱们不好讨井水,这点会麻烦一些......”
“唔,嘉姐?”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四娘收了手指,看着不发一语的余幼嘉,小心翼翼问道:
“嘉姐,怎么了?”
余幼嘉回神,用另一只较为干净的手,摸了摸四娘软乎乎的头顶:
“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
人活着,未免也过的太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