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利贞步子有些许凝滞。
余幼嘉耐心的停下等他。
他仍保持着捂唇的姿势,可这回,好半晌过去,他才想起缓声宽慰道:
“......谁不想赚钱呢?”
无非是多与少,诚与信的问题。
表妹......
太不一般了。
若是从前知道表妹是这样的性子,他怎会由李氏催一下,才动弹一下,管一下她的事情......
不,好似也不能这样说。
从前......
几年之前,莫说是对这个表妹,他连对李氏,也是避之不及的。
周利贞无言,心中越发苦涩,轻咳了几声想作掩饰,脚下却一个不注意,踩到了一块隐藏在枯叶中的碎石——
“...表哥!”
余幼嘉扶稳险些狼狈倒地的表哥,刚想松一口气,定睛一看,却是脸色大变:
“表哥!!?”
一股微弱的血腥味从周利贞的唇畔而出。
浅红弥漫,显然是血。
莫不是内伤已经......
余幼嘉脸色颇为阴沉,下意识扶着人就近在一旁的枯树下靠坐,又捻起袖口,替人擦了擦唇角:
“......内伤那么重,原先怎么不说?”
周利贞那张隽秀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莫名,但也只有一瞬,便顺势靠在了余幼嘉的肩头,捂紧唇轻咳:
“我.....我没事......”
“天都快黑了,赶路要紧,我这身子,万不敢拖累表妹的......”
这天底下,怎么总有人如此替人着想。
想到家中几个干活不嫌苦不嫌累,总是宽以待人的姊妹,余幼嘉心里叹了口气,终归是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推开对方,反倒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会没事儿的。”
“你若走不动,咱们就先休息休息,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
活人总不能被事儿困死。
既没有被那几个灰衣人一击毙命,就总有逃生的机会。
她近乎日夜不休的蹲守了好几日,总不能让表哥死在回家的路上吧?
该带他好好回去的。
待她如亲女的舅母,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表哥十二那年便为了支起家中营生而四处奔波,难得回来一次,还得想办法贴补操心她......
纵使不为了那些早已故去的好,哪怕是为了几分不值钱的良心,也该须尾俱全的将带他回去。
余幼嘉搂着自家表哥,指腹从他的脸一路划到发尾,所过之处,留下一路红痕,她心中叹息了一声,声音越发轻了一些:
“童老大夫说小鬼要人三更死,他也能留人到五更。”
她的视线里,周利贞安安静静的靠在她的肩头上,如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轻颤着,好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余幼嘉没有再开口,只是又等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山野小道上,方才响起了沙沙声。
原是小九满头大汗的扶着不知何时已经换下一身血衣的八叔匆匆而来。
余幼嘉打了个呼哨,两人便下意识的看了过来。
小九倒还好,只是瞪圆了眼,而原先就有些力竭的八叔——
好像突然间就有些快死了。
都伤的很重啊......
余幼嘉心中明悟,朝两人招了招手:
“表哥受了内伤,有些走不动了,你们二人如何?可要在此地寻个地方休息,我现在进城去找大夫来此?”
最好的情况,肯定是童老大夫能够亲自跑一趟。
只是此处离城门还有不短的距离,又是崎岖小径,车马难达,童老大夫一把老骨头,不知能否前来。
“我没事,只要你放开上......”
小九一把捂了八叔的嘴,急忙接话道:
“表小姐,八叔的意思是他还能撑住。”
“少东家的身体如何?”
余幼嘉侧头看了一眼,转头看向死死盯着她的二人:
“吐血了。”
“吐血了?”
八叔真的快死了:
“怎会如此!那个箱子可是——”
小九又是一招捂嘴:
“八叔,事已至此,你少说两句话,等会儿你也吐血了。”
余幼嘉深表赞同,正欲开口,便听自家表哥道:
“我还能走.....将人扶着坐下休息一会儿罢,等会儿咱们就回城。”
八叔与小九不敢违抗,寻了另外一处的枯树坐下后,瞪圆了眼睛猛瞧这头。
余幼嘉这回深表不赞同:
“当真能走?”
“虽童老大夫可能来不了,但找个寻常大夫过来应该还是可以的,你若实在难受......”
周利贞又轻咳两声,如暖玉一般的脸上浮现几丝愧疚:
“天有雨势,再不好让表妹为我奔波的。”
“况且,官道那头还有尸体,童老大夫若不来,你又何处去寻不会告发咱们的大夫?”
这话说的也对,况且又是一等一的善解人意。
余幼嘉想了想,也是应了:
“那你休息片刻。”
“这几日夜间确实多雨,纵使我将大夫带回来,只怕咱们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诊治,况且诊箱里面能带的药草也不多。”
周利贞乖巧应了,几息之后,像是看到什么东西似的,新奇道:
“表妹的鞋子?”
余幼嘉瞥了一眼:
“枯树间多枯枝烂木,用布包上,便不会踩断不该踩的东西,走路的声音也能轻些。”
刚刚就是凭着这个法子,她才无声无息的绕到了那个灰袍人的背后,两刀了结了对方......
此法堪称杀人越货必备的小细节,只是少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注。
表哥虽娇弱,可心还挺细。
余幼嘉心中琢磨着,又听表哥说:
“那手上这个......”
余幼嘉又瞥了一眼,答:
“左手是二娘打的,右手是三娘打的,她们二人都心灵手巧,原本打的是络子,但这几日出门,林间多水汽,我便将络子里面的药草包拆掉了,只用外面的小络网裹手,防止拿不稳刀。”
“那衣角这个.......”
余幼嘉再度瞥了一眼:
“......只是布条。”
“林间多蛇虫鼠蚁,蚂蟥蚂蚱,袖口裤脚衣角都束起,就不会爬进去。”
“那头上......”
余幼嘉忍无可忍,一把收回自己的手,离总能发现新奇之物的表哥远了点儿:
“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哪里来那么多问题。”
从前,不,哪怕是前几日,自家表哥也没这么多话啊!
一受伤怎么跟天性解放了似的?
余幼嘉困惑,余幼嘉不解,余幼嘉试图思考.....余幼嘉放弃思考。
因为,雨,来了。
余幼嘉抹了一把滴在自己眼睫上的雨水,抬眼看了看压城的黑云,心中,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走是肯定走不回城了,看看何处能过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