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的喧嚣与荣耀,传到千里之外的红星市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红星市,电话线里传来的滋滋电流声,丝毫没有影响这份喜悦的传递。
自从赵淑芬南下之后,赵大刚就成了这里名副其实的掌舵人。
他听从母亲的指点,在红星市率先推出了“会员卡制度”和“大件商品送货上门”服务。这两项在当时看来极为新潮的举措,让赵氏百货的生意蒸蒸日上,彻底甩开了城里其他的竞争对手。
赵大刚本人摇身一变,成了本地报纸上小有名气的“儒商”。他不再穿紧身的的确良衬衫,而是换上了一身宽松的中山装,手里时常盘着两颗核桃,见人三分笑,说话慢条斯理。
此刻,他正握着电话听筒,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好!好!太好了!淑芬,哥为你骄傲!”
电话那头,是妹妹赵小丽带着笑意的声音,她正简略地向他描述着昨天发布会的盛况。
“……经销商当场就抢疯了,订单已经排到明年夏天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我就知道,妈和你一出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东方雅集’,这名字一听就高级!等货出来了,你可得先给哥寄一套过来,我得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与有荣焉的自豪感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家里的气氛,正在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
他们的家,在离百货商店有几条街的高档居民楼里。
妻子李娟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准备着午饭。抽油烟机还没普及的年代,厨房的门虚掩着,客厅里兄妹俩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全都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为远在羊城的婆婆和小姑子感到由衷的高兴。
可高兴之余,一种复杂到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锅里的菜籽油烧得滋啦作响,她将切好的青菜倒进去,爆出一阵浓郁的香气。
她想起了羊城。
想起了电话里妹妹描述的那个,名流云集、灯火辉煌的白天鹅宾馆。
想起了那个一亮相就征服了所有人的,如玉一般温润的“东方雅集”。
那是一个多么高雅,多么令人向往的世界。
然后,她透过厨房的门缝,看了一眼客厅里的丈夫。他还在兴奋地说着电话,手舞足蹈,像个孩子。再看看自家这个赵氏百货,虽然在红星市已经算是头一份的体面。
卖一车皮的小商品,利润可能还比不上一套“东方雅集”。
差距,太大了。
凭什么羊城能有“东方雅集”,他们就只能在小城里卖暖水瓶?
她看着在店里忙前忙后,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能乐呵半天的丈夫,看着他因为被人夸一句“儒商”就沾沾自喜的样子,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股浓浓的……不甘。
他们不该止步于此。
赵家,不该止步于此。她李娟的丈夫,也不该止步于此。
晚上,赵大刚哼着小曲儿从百货店回了家。
李娟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还破天荒地烫了一小壶酒。
“今天高兴,听小丽说了那么大的好消息,咱爷俩喝一杯。”李娟给丈夫满上酒,自己也倒了半杯。
赵大刚乐呵呵地端起酒杯:“是得喝一杯!咱妈和小丽,真是给咱们老赵家争光了!”
几杯酒下肚,赵大刚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翻来覆去地感叹着母亲和妹妹的能耐。
李娟一直安静地听着,给他夹菜,给他添酒。
直到赵大刚说得口干舌燥,准备起身去倒水的时候,李娟才轻轻地,放下了筷子。
“大刚,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啥事啊?你说。”赵大刚端着茶杯,随口应道。
“我们不能只在红星市卖一些百货日用了。”
赵大刚愣了一下,没明白妻子的意思:“不卖这些卖啥?咱不就靠这个吃饭的吗?”
“我的意思是,”李娟抬起头,直视着丈夫,“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出击啥?”
李娟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盘算了一整个下午的想法。
“我们,要去拿下‘东方雅集’在红星市,以及周边所有县市的独家代理权。”
“什么?”赵大刚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他被妻子这番话,吓了一大跳。
“你疯了?独家代理权?你知道那得多少钱吗?再说了,那是妈的生意,她想给谁就给谁,哪能轮得到我们?”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李娟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我们是自家人,难道妈和小丽,宁愿把这么重要的市场交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也不愿意交给我们自己吗?”
“这……”赵大刚被问住了。
李娟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她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这还不够。我们不能只做零售。拿到代理权,只是第一步。我们可以以此为契机,尝试着做批发生意。把红星市周边,那些县城、乡镇的供销社、小卖部,全都发展成我们的下线。我们做总批发,把整个盘子,彻底做大!”
“做……做批发?”
他的脑子里,还停留在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稳扎稳打,小富即安的层面上。
而他的妻子,这个他以为只懂得柴米油盐,只关心孩子功课和菜市场物价的女人,此刻,却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了一幅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商业版图。
他看着妻子。
灯光下,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那双平时总是温和安静的眼睛,此刻熠熠生辉。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看似平凡的妻子,心里原来也藏着一盘惊天动地的大棋。
夫妻之间那张无形的,关于家庭决策权的权力天平,在这一刻,因为李娟这番话,发生了微妙的,决定性的倾斜。
赵大刚沉默了。
他没有再立刻反驳。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缭绕的烟雾中,他看着妻子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沉吟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缓缓地说道: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