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日 卯时·邺城皇宫·太极殿
秋日的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寒意已然透骨。邺城皇宫的太极殿内,却已是冠盖云集,文武百官依照品秩高低,分列两侧,等待着新一天的朝会。然而,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在殿内弥漫。
许多低品阶的官员惊愕地发现,端坐在御阶之下、原本属于监国太子位置的,并非他们熟悉的太子高澄,而是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木讷的太原王高洋!他身披亲王袍服,腰束玉带,面容沉静,眼神却不再是以往那般低垂,而是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每一个臣子,那目光深处,仿佛潜藏着冰封的火焰。一些心思灵敏者已隐隐感到,恐怕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
后排官员队列中,县令打扮的祖珽显得格外扎眼。他微微昂着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掩饰的得意笑容,目光时不时瞟向端坐上位的高洋,心中暗道:“快了,就快了……我祖珽翻身的日子,就在今日!”
待殿中安静下来,负责朝仪的内侍官目光投向高洋。高洋微微颔首,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那沉静得可怕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让原本还有些细微骚动的大殿彻底鸦雀无声。
“诸卿,”高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昨夜,东宫突发变故。太子……吾兄高澄,不幸……遇刺身亡。”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前排那些早已通过各自渠道得知消息的高官重臣,如斛斯椿、娄昭等人,尚且能保持面色凝重,不动声色。但中后排那些不明真相的中低级官员,瞬间哗然!
“什么?太子……薨了?!”
“昨夜?东宫遇刺?这……这怎么可能!”
“今日不是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吗?!”
惊愕、恐惧、难以置信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在殿中涌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洋身上,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更多信息。
高洋任由这阵骚动持续了片刻,才继续用他那听不出喜怒的声调说道:“故此,原定于今日之登基大典,取消。国丧期间,一切从简。”
这时,尚书右丞赵彦深,一位老成持重的汉臣,率先出列。他面色悲戚,语气沉重地说道:“大王,今日……亦是先帝灵柩奉安还京之日。本该是太子殿下继位,主持先帝大丧,如今……如今太子竟又罹难……国不可一日无君,值此危难之际,不知大王……于国事有何安排?” 他的话,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关键。
不等高洋回答,鲜卑勋贵、武卫将军叱干苟生便粗声粗气地嚷道:“安排?还有什么可安排的!你他妈读汉人书读傻了?我鲜卑人的规矩,自古便是兄终弟及!太子死了,自然该由太原王继位!这还有什么可议的?!” 他身后一众鲜卑将领纷纷出声附和,声浪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认同。一些深受高澄提拔、或倾向于嫡长子继承制的汉臣立刻站出来反驳。
“此言差矣!太子虽薨,然尚有子嗣在!高孝瑜乃是先太子嫡血,名正言顺,岂可轻易废立?”
“正是!当立太子之子,由大臣辅政,方为正统!”
“放屁!立一个娃娃,是想让我大齐步前朝后尘吗?!”
“鲜卑规矩岂容尔等置喙!”
霎时间,支持高洋的鲜卑勋贵与支持高澄之子的汉臣们吵作一团,太极殿内如同市集,唾沫横飞,场面几乎失控。
就在这片混乱中,站在后排的祖珽,看着这群高官显贵如同泼妇骂街,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嗤笑。
这笑声在争吵声中显得格外刺耳。高洋的目光立刻如同鹰隼般锁定了他。
“祖卿,”高洋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周围的争吵低了下去,“何故发笑?”
众臣这才注意到,官员队列中竟然混进了一个小小的县令!无数道或疑惑、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投向了祖珽。
祖珽不慌不忙,整理了一下他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县令官袍,越众而出,躬身向高洋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朗声说道:“回大王,臣非是笑他事,乃是笑诸公只见枝叶,不见根本,徒逞口舌之快,却忘了我大齐如今正处在悬崖边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带怒色的汉臣,声音提高了几分:“自古以来,每逢国家危难之际,当立嫡、立长、立贤!敢问诸公,太原王高洋,是否先帝嫡出之子?是否太子之长弟?是否天资聪颖,有帝王之相?此三者兼备,正是继位之不二人选,有何可议?!”
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至于尔等所言,立太子之子高孝瑜……哼,孝瑜年仅四岁,尚在懵懂,如何克继大统,执掌这内忧外患之江山?难道诸公是想效仿前朝旧事,立幼主,招权臣,致使朝纲紊乱,国势倾颓,最终社稷崩塌,宗庙不保吗?!届时,西面的汉军铁骑东向,诸公是打算用唾沫星子去退敌,还是指望一个四岁孩童去阵前喊话?!”
祖珽这番话,如同连珠炮,又狠又准,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汉军威胁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不少被“礼法”冲昏头脑的汉臣。他们想起汉王刘璟对待北方士族的手段,想起玉壁、沙苑、邙山惨败的阴影,不禁打了个寒颤。是啊,如今齐国风雨飘摇,再立幼主,引发内斗,岂不是自取灭亡?一时间,刚才还慷慨激昂的汉臣们面面相觑,竟无人能再出声反驳。
高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对祖珽的急智和狠辣更加满意。他摆了摆手,仿佛不愿再听这些争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继位之事,关乎国本,岂可如此儿戏?容后再议。今日首要之事,是办好先帝与先太子的丧礼,让父兄入土为安。” 他目光转向祖珽,“祖珽,先帝与先太子丧仪诸事,由你总责督办,不得有误。”
祖珽心中狂喜,知道这是高洋在给他铺路和赋予实权,他立刻躬身:“殿下有令,臣自当竭尽全力,只是……”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面露难色。
高洋自然明白他想要什么,不等他说完,便直接开口道:“祖卿今日建言,深明大义,于国有功。加封祖珽为侍中,兴安侯,即刻入值中枢,参赞机要。”
“臣,谢大王隆恩!” 祖珽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而殿内众臣,无论是鲜卑贵族还是汉人士大夫,无不愕然!侍中?兴安侯?就凭她妈这几句漂亮话?这赏赐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不少鲜卑勋贵更是愤愤不平,觉得高洋简直是胡闹。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并非酬谢那几句场面话,而是酬谢祖珽幕后策划刺杀高澄、并助他稳定局面的“大功”。
---
到了午时,庄严而悲怆的丧乐在太极殿外响起。在肃穆的仪仗和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先帝高欢的灵柩以及覆盖着白布的太子高澄的遗体,被缓缓抬入了太极殿,并排安置在早已设好的灵堂之上。
丧礼正式开始。香烟缭绕,诵经声低沉。大部分官员都依照礼制,低头掩面,发出或真或假的哭泣之声,殿内一片悲声。
高洋身穿粗麻丧服,站在父兄的灵柩前,腰杆挺得笔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戚,也无泪痕,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看着父亲高欢的棺椁,心中冷笑:“你眼中从来只有大哥,何曾正眼看过我一眼?” 目光扫过兄长高澄的遗体,那冰冷的快意几乎要溢出胸膛:“你骂我痴傻,辱我人格,可曾想过会死在我前面?如今,你们父子,倒是整整齐齐了。” 他真想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对着这两具冰冷的尸体,大声问一句:“你们,也有今天?!”
祖珽在一旁悄悄观察着高洋,见他面无表情,与周围一片哀哭的氛围格格不入,生怕引起非议,连忙借着上前整理香烛的机会,凑近低声提醒道:“大王……众臣皆在,还需……稍示哀戚之情,以安人心啊。”
高洋闻言,非但没有如祖珽所愿挤出几滴眼泪,反而猛地转过身,面向众臣,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满殿的悲声:
“哭什么哭?!国家尚在危难之际,汉军陈兵边境,虎视眈眈!内忧未靖,外患未除!值此存亡之秋,岂是做此儿女之态、徒耗光阴之时?!”
他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满殿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看向这位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太原王。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高洋已迅速下达了一系列命令,语气果决,不容置疑:
“传孤旨意:太尉库狄回洛,总领邺城内外防务,严守京畿,无令不得妄动!侍中祖珽、尚书右丞赵彦深,协理京中一切政务,稳定民心,筹备丧仪,不得有误!”他又顿了顿说:“孤要出去一趟!”
赵彦深还在为高洋刚才那番言论发愣,下意识地问道:“大王……那您……您要去往何处?” 今日局势未稳,高洋作为实际上的主心骨,怎能轻易离开?
高洋目光投向殿外北方,语气斩钉截铁:“孤,要亲赴晋阳,迎回母后!”
“晋阳?迎太后?” 众臣(包括刚刚升官、志得意满的祖珽)闻言,更是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谁不知道太后娄昭君如今是在平城清修?去什么晋阳?都不是一个方向。
而且,眼下正是高洋即将继位的关键时刻,他不在邺城坐镇,稳定局势,收拢权力,反而要千里迢迢跑去晋阳?这简直是本末倒置!
然而,这正是高洋的高明与深谋远虑之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齐真正的根基和最强的军事武装力量,不在邺城,而在晋阳!只要他亲自前往,凭借太原王的身份和高欢之子的名义,能够顺利取得晋阳军队的支持,那么,无论邺城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立于不败之地。
届时,何时登基,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更重要的是,只要他将母亲娄昭君——这位在鲜卑勋贵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太后接回邺城,由太后亲自下旨,以国赖长君为由,命他继承大统,那么在法理和人情上,都将名正言顺,无可指摘!届时,谁还敢再质疑太子高澄被刺的真相?谁还敢再拿“立嫡”的规矩来反对他?
高洋不再理会众臣惊疑不定的目光,转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并排停放的两具棺椁,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随即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