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谈在四方馆最大、装饰一新的议事厅进行。长条桌案两侧,一边是苏岩青带着两位老执事,以及一位负责记录的文书;另一边则是四国使臣及其主要随员。气氛庄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最初的话题围绕着旅途劳顿、表达对大胤朝的敬意以及对四方馆重启的祝贺展开,在于阗副使帕尔哈提的居中翻译下,虽然耗时较长,但还算顺畅。
苏岩青也趁机表达了凉州及大胤朝廷对与西域诸国加强商贸往来、互通有无的重视与诚意。
但当话题深入到具体的“互惠互市”条款时,问题骤然尖锐起来。大食国正使阿卜杜勒·拉赫曼再次率先发言。
他语速依旧很快,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倨傲,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阐述着大食方面的诉求。帕尔哈提认真地听着,脸色却变得有些为难。
“苏掌事,”帕尔哈提转向苏岩青,斟酌着词句,“阿卜杜勒大人说,大食商人带来了最上等的香料、宝石、琉璃器皿和精巧的器械。他希望……希望大胤朝能给予大食商队特别的优待。”
“哦?何种优待?请讲。”苏岩青保持着微笑,心中却提起了警惕。
帕尔哈提翻译过去。阿卜杜勒又说了几句,这次语速更快,语气也更加强硬。
帕尔哈提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阿卜杜勒大人说,大食货物贵重,且运输艰难。他希望……大胤朝能免除大食商队进入凉州乃至长安的所有关税。
并且,在四方馆内,要划出专门的、位置最优的区域,专供大食商人使用,不受其他商队干扰。他还说……这是体现大胤朝对大食友谊的诚意。”
话音一落,不仅苏岩青脸色微变,连龟兹和疏勒的使臣都露出了惊讶和不满的神色。免除所有赋税?独占最优区域?这哪里是“互惠互市”,这分明是狮子大开口,要求单方面的特权!
“帕尔哈提大人,您确定阿卜杜勒大人是这个意思?”苏岩青沉声问道,目光直视帕尔哈提。他敏锐地察觉到,帕尔哈提在翻译时,似乎弱化或模糊了阿卜杜勒话语中某些更加强硬的措辞。
帕尔哈提额角见汗,支吾道:“这个……苏掌事,阿卜杜勒大人的意思……大致如此。大食语精妙,有些词句……确实难以精准传达。”
苏岩青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语言,成了横亘在谈判桌上最大的障碍!他无法直接理解大食使臣的原意,只能依赖于阗副使的转译。
而帕尔哈提显然因为语言能力、自身立场,于阗国可能也不愿大食独占太多利益,或不愿得罪强势的大食使臣,对关键信息进行了“软化”处理。
这导致他无法精准把握大食方面的真实意图和底线,更无法进行有力的、针锋相对的回应!他甚至连阿卜杜勒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或轻蔑都无法准确捕捉!
龟兹的老僧使臣用龟兹语说了几句,语气带着质疑。疏勒的使臣也用疏勒语附和。帕尔哈提又忙着在几种语言间切换翻译,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和凝滞。
苏岩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脸上依旧维持着掌事的从容,对着阿卜杜勒·拉赫曼微微颔首,用清晰而沉稳的官话说道:“阿卜杜勒大人的提议,涉及两国商贸根本,意义重大。
四方馆作为沟通桥梁,必将如实、完整地转呈我大胤朝廷及凉州主事官员。然兹事体大,非一馆可决。
为免歧义,确保沟通无误,请允许四方馆稍作准备,聘请精通大食语的译员后,再与尊使详议。今日诸位远来辛苦,不若先稍事休息,体验一下四方馆的待客之道?”
他这番话,既点出了对方要求的不合理性和超出自己权限,又给出了一个体面的台阶——需要专业译员。同时,提议暂停谈判,避免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陷入更尴尬或被动的境地。
帕尔哈提翻译过去后,阿卜杜勒·拉赫曼眉头紧锁,显然对苏岩青的“推脱”不甚满意,但对方理由充分,且态度不卑不亢,他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哼了一声,勉强点头同意。龟兹和疏勒的使臣则明显松了口气。
初次交锋,在一种压抑的僵局中暂时落幕。
送走使团去往安排好的精舍休息,议事厅内只剩下苏岩青和几位馆内人员时,气氛瞬间变得沉重。
“掌事,这……大食人也太……”一位老执事愤愤不平,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苏岩青站在空荡的议事厅中央,阳光透过高窗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深深的挫败感和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着方才阿卜杜勒那完全无法理解却咄咄逼人的话语,以及帕尔哈提翻译时闪烁的眼神。一种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痛彻地意识到:身为四方馆掌事,管理好馆驿、协调好关系只是基础!面对来自不同国度、操着不同语言的使臣和商队,语言,才是真正的钥匙!
没有这把钥匙,他就是一个聋子、瞎子!连对方最核心的意图都无法准确获知,何谈据理力争?何谈维护大胤的利益?何谈实现他心中“沟通枢纽”的宏愿?
“张老,李老,”苏岩青睁开眼,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劳烦二位,立刻去查访凉州城内,可有精通大食语、龟兹语、疏勒语乃至其他西域主要语言的译员!无论花多大代价,务必尽快请来!尤其是大食语!”
两位老执事面露难色:“掌事,精通西域语言的译员本就稀少,前些年商路不畅,更是凋零。大食语……尤其罕见。凉州城内,恐怕……”
“我知道难!”苏岩青打断他们,语气斩钉截铁,“难也要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同时,派人快马去长安、敦煌等地寻访!时间紧迫,我们不能总受制于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异常坚定:“另外,从今日起,馆内所有通晓部分西域语言的人,包括你们二位,将你们所知的所有词汇、常用语句,不分语种,全部整理誊录下来!我要学!”
“您……您要学?”两位老执事都惊呆了。西域语言繁杂,每一种都自成体系,艰涩难懂,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错!我要学!”苏岩青眼中燃起熊熊火焰,那是一种被困境激发的、近乎偏执的斗志,“我不能永远依靠别人翻译!我必须自己听懂!四方馆掌事,若连使臣的话都听不懂,谈何沟通东西?谈何不负所托?”
就在苏岩青被巨大的语言壁垒所困,决心从头学起却又茫然无措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主动来到了他的书房外。
来人是阿德勒。